第9章 「霓虹雨」

检修通道的入口,散发着瘆人的凉意。

兰波的钢琴曲结束后,就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近地面静悄悄的。

颂希握着手腕站在原地。

暗蓝色的光还在一呼一吸,代表着,以万兆为单位的数据正在身体里奔涌。

这是成为城市公民必须的条件,为了被接纳入公民系统,必须得在身体里加工这么一部分。是人类进化的路途中,很方便的发明。

她仰起头。

看向城市的半空,也就是第二层地面。

隔了很远,除了霓虹灯光和运行车辆投下来的阴影,一丝人声也没有。

一股诡异的孤独萦绕在心头。

仿佛此时此刻,这座高速运转的宏伟城市中,只有她一个人。

又过了快半个小时。

颂希左思右想,还是打开终端。

“方大哥……我、我不是故意打扰的,只是看你离开好久了,有什么发现吗?”

终端上,他的像素头像亮着,表示他状态十分正常。是一个方下巴咧嘴笑的墨镜胡渣男,基本就是方庆友的简笔画,很形象。

但是,没有回应。

“你还好吗?”

“那我……我就继续站在这里了哦……”

没有回应。

也许,地面之下没有信号,所以方庆友也接收不到她的联系。

她插着口袋,又在检修通道入口徘徊。

听方庆友的话,她哪里也不敢去。

哪里也不敢去……

哪里也不敢……

哪里、也敢去。

看着那巨大的红色叉号,颂希向前两步,站在前面:“……”

兰波:“小希,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颂希说,“兰波,好奇怪,见到我哥之后,我反而没有那么害怕被驱逐出城市了。就好像,知道他活着之后,我就原谅一切了一样。”

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兰波当即:“小希……!”

“不可以那么想,在尘埃未定之前,你不可以这样冒险!否则,我们、啊不是、是你的一切努力,就全部都白费了!”

颂希站在检修通道的正上方,双脚踩在一根粗钢筋上。

向下看,一片漆黑。

——甚至不能说是漆黑。

因为有光,人才拥有视力。在完全没有光的地方,就变成了盲人。

通道之下,更像虚空。

因为没有一丝光,所以连“黑暗”都没有。

方庆友真的去这样的地方找江城了吗……

“兰波,你说,下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颂希问,“以前的城市,就放在那里不管了吗?”

“小希,别站在这里,很危险。”兰波劝说,“你想想,如果隔壁家的人类男性并没有死,然而你因为进入了禁区被驱逐出城市,那就很尴尬了,对不对?他连这回找到你都等了那么多年,到时候他又该去哪里找你?”

……

颂希:“呜,好吧。”

再等等吧。

她踩着钢筋,弱弱地缩了回来。

兰波说得没错,如果被发现擅闯封锁区,她会被永久驱逐出城市。

而按她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现在中心城外的区域很难活人。该死的人都死在外边了,该活的人也都进城了。永久驱逐,跟死刑肯定没有区别。

这座城市,是她花费所有的努力与运气,削尖了脑袋挤进来的。在此之前,她离开被战火摧毁的家乡,一直缩在污染区域边缘,一边打工一边捡垃圾,攒钱、学习,为获取城市公民资格作准备。

为什么一定要成为城市公民呢?

那个时候,颂希想的是,她很幸运,她在战争中活了下来,而老家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兰波也会在那样的一年老死。

她会孑然一身。

所以她会攒钱,趁兰波死之前,将他的意识转生成一块小芯片,陪着她。

而她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也不能辜负这份幸运。这座城市是宏伟的人类进化战争的结果,是人类最初设想的未来理想模型。

即使,实现这份理想的代价,是摧毁近一半的世界。

那她也还有兰波。

她也还有回忆。

关于自己,关于故乡,关于江城,关于她经历过的所有一切。

所以,她还可以活着。

来的时候,颂希想,这座城市可能还会存在江城的一根骨、一滴血。

城市,既建立于胜利者的荣光上,也践踏在失败者的骨血上。

所以,无论如何,她必须得来看看这座城市。

——亲眼看一看。

看她小时候畅想的未来,看她和他的诨话,看她梦里的霓虹灯。

这座城市里林立的摩天大楼,每一座,都是她家乡的墓碑。

在与江城重逢之前,也是江城的墓碑。

……

方庆友还是没出现。

颂希亲眼看着他骑摩托下去,然后就彻底消失了,现在已过去三小时。

说不定,他搜寻的时间越长,江城活着的可能性越大。

如果她哥就“啪唧”摔在下面了,那方庆友岂不是一下去就能看到?还用得着等这么长时间吗?

真是越想越有道理!

颂希在脑中轻声:“兰波。”

“嗯?怎么了小希?”兰波回答,“你等得很疲劳了吗?需要我提供强劲的音乐吗?”

“不是,我是想跟你说。如果江城真的死了,那这座城市我也不想待了。我反悔了。”

沉默片刻,终端上,白狗子的脑袋顶冒出一颗破碎的爱心。

“我能理解,小希。”兰波回答,“废城区也许还有少量没被污染的区域,我们可以去找个地方住,你可以继续捡垃圾养我。”

颂希笑了笑:“嗯,好啊。我们不要当城市人了,我们当野人,向文明与进化的反方向逃跑,熬过一辈子就结束了。”

“嗯!”

“比如你看,像这种钢材,当时我们在废墟一天就能捡好几车!”她蹲下身,伸手摸了一下脚底的钢筋,“每千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成群结队的警车。

警笛响亮,由远及近,尖锐地让人心脏突突狂跳。

“那是什么?”兰波问。

颂希抓着钢筋,抬头:“……警车。”

许多警车。

是警车大队。

一瞬间,城市下方的漆黑被红色蓝色填满。

旋转着的灯光,铺天盖地。

凌厉的机械警报音响起:

“正在进行犯罪搜查程序,无关人员立刻避让!”

“正在进行犯罪搜查程序,无关人员立刻避让!”

“正在进行犯罪搜查程序,无关人员立刻避让!”

颂希僵在通道入口前,浑身发冷。

她的直觉告诉她:

这些警车,分明都是冲着她来的!

是因为非法扒拉封锁区钢筋,还是因为……

江城的尸体,被发现了?

怪不得……!

怪不得方庆友下去之后就没有了消息。他一定是在下面找到了江城的尸体,同时认定自己就是最大嫌疑人,直接叫了警力过来堵她。正好,她还在傻乎乎地遵守“千万别动”的忠告,仍然留在原地。

太合理了。

颂希颤抖地松开手中的钢筋。

钢筋掉下去,垂直消失在下方的黑暗中。

兰波:“小希,你先冷静一下,也许不是那样的!”

看着漫天红蓝色的灯光,她攥着拳头,痛苦地低下头。

“兰波,首先我要感谢你……你是有史以来最棒的狗狗,你简直是狗狗中的狗狗,狗狗中的支配者,狗狗中的……”

兰波:“小希,等等,你别说遗言啊!”

大概因为狗急了,原始本能大爆发,兰波在耳边:“嗷呜呜汪汪汪汪汪汪汪!!!”

警车还在飞快地从头顶掠过去。都是方庆友开的那种款式,速度之快,只闪过去一堆红蓝色的拖尾。

被红蓝色警灯填满的城市底部,颂希本能地想逃,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现在,一共只有这几种可能性:

一、江城死了,她因涉嫌杀人被抓住永久坐牢。

二、江城死了,她因涉嫌杀人和破坏封锁区双重罪名被抓住且永久坐牢。

三、江城没死,她因破坏封锁区被抓住且永久驱逐,永远分开。

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只有一条路能赌一赌。

颂希看向封锁口,不知为何,探测器竟然暂时还没有反应。

难道,是被她卡到什么bug之类的了吗?

“没关系,兰波。”颂希深吸一口气,“不用担心,我已经想清楚了。”

“好的,小希。”兰波说,“那我就会用尽一切办法来帮你……”

警车从高空压迫下来,越来越近。

那些红蓝色的灯光,逐渐析出更多的色彩。

“哗啦啦——”

“什么?兰波?”颂希捂住耳朵,“你刚刚说什么?”

“?@#%$&!!!”

完全听不见。

一瞬间,城市的雨突然变大。

滂沱大雨,撕心裂肺,淹没所有声音。

雨幕像要把一切事物融化,变成霓虹色的瀑布,向城市的最下方疯狂地冲刷。

脚边逐渐淤积起五颜六色的雨水。

“咦,兰波,这是怎么了……”

颂希低下头,怪异地盯着水面的波纹。

本该漏下去的水,就这样没过鞋子,涨到小腿,逼近膝盖。

在呆楞的间隙,就这样,没过了她的胸口。

生存本能瞬间占了上风。二话不说,颂希拼命地在深水里疾走,伸手握住消防拴,试图登上高处。

然而,很不争气的。

脚下一滑,身体向后仰去——

“咕咚”一声。

她就彻底摔进了水中。

……

颂希睁开眼睛。

汹涌的霓虹色海洋将她淹没。

她像一只茫然的水母。

水下的城市,有一种奇异的观感,明明上一秒还在正常运转,而下一秒就变成了失落的亚特兰蒂斯,让人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只是一个传说。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排水系统出故障了吗?

整座城市就这样被水淹了?

啊,不对,中心城是建立在半空的,那估计只有下层的近地面才会被淹吧……

脚下,一阵强大的吸力涌来。

是漩涡!

而且,就在检修通道入口!

颂希扑腾了两下,鞋子直接飞了进去。张嘴呼救,也只能发出“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吐了一堆气泡。

毫无反抗之力,漩涡卷住身体,拽着她朝那黑得吓人的检修通道栽进去。

完了,就要这么死掉了。

耳边发出沉闷的水声,漩涡乱七八糟地卷着身体,砸进深不见底的检修通道。

距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进入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的城市地基。

颂希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睛。

身周,果然是一片虚无般的漆黑……

嗯?

并不是。

一个微妙的瞬间,水声消失了。

头顶,霓虹色的光芒,汇成几缕光束,正在缓缓渗透下来。

滤过狂暴的漩涡,糅合成银色的洁白。

隔着遥远的水面,颂希看见了一小轮熟悉的天体。

远远的,挂在空中。

弯弯的,尖尖的,在她的老家,会被叫做:

“月牙”。

泛着淡淡的、像终端呼吸灯一样的、像那座实验室一样的蓝。

向着这座正在发生着怪异灾难的都市,溢出一汪古老清波。

这风格,一看就是天国的光。颂希想。

这下好了,她肯定死了。

月光拂过她的身体,穿过她的腰肢,像温柔的怀抱,环绕着她。

眼前的无光水域,出现了文字。

准确的说,是一个回车。

一行像素字又删又改,最终敲定在检修通道下的黑暗中:

【传送指令:

……

返回出生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