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帜见过这个男生。
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暑假跟着江玿回她的高中帮她搬东西。艺术生的东西很多,江玿恋旧情结严重,每一张废稿,挤到空管的颜料,以后很有可能用不到的画图工具,这些她都要带走。
陆一帜考了驾照,所以被她抓去当苦力。搬着江玿数不清的零碎物品,穿过走廊,走进烈日炎炎,再放进后备车厢。
在搬最后一趟的时候,艺术楼大厅的转角,忽然有人叫住江玿。
那个男生跑出来,在炎炎夏日里还挂着和煦的微笑。
江玿不太认识他,诚实地说了声抱歉,男生才自我介绍说他们曾经是高一同学,还是借过江玿一只笔的交情。
三言两语唤起回忆片段,过去的老同学自然而然交换了联系方式。得知大学也在同一处,无形之中好像多了份情谊。
他们说了些话,离开时交换了联系方式,被晾在一边的陆一帜冷起脸,催了声“快点”。
回去的路上,江玿翻看这个男生的朋友圈,她一边翻一边说:“他好会记录生活啊。”
陆一帜下意识转头,瞥见她的手机屏幕上划过大段的文字抒发,还有碎片式的生活记录。
看上去是个话痨,也像个到处打卡的旅行青蛙。
绿灯跳转,车辆起步。
陆一帜没接应江玿的感叹,只在心里给那个男生贴上标签:爱听网易云的诗人。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食堂。
男生端着餐盘偶然碰见他们,嘴上说着“好巧啊竟然能在这里碰到”,手上已经放下餐盘,准备落座江玿旁边的位置。
夏术用不得了的眼神看着江玿让她快介绍一下,梁衡接下“好巧啊”这句话说“相逢就是缘”。
陆一帜冷着脸见江玿热情好客的招呼人坐下一起,心里已经把这个诗人从头到脚审判了一遍。
最后得出结论,他是没有自己帅的。
第三次见面就是现在。
灯罩下蚊虫飞舞,影子光圈里的黑点飞速移动,像那个男生小跑到他们旁边站定。
江玿原本的倾身动作站好,看见男生说:“哦,是你。”
她显然是忘了男生叫什么名字。
男生不在意的笑了一下,爽朗地自我介绍:“我啊,赵逾。”
“刚买完东西回来?”他自说自话,还要做好人好事伸出手,“看起来很重,我帮你拿。”
而全程被忽视和冷落的陆一帜始终一言不发,看这个男生的独角热清戏能演到什么时候。
三次见面,从头到尾,他从来没关心过江玿和陆一帜的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猜测,也许他不在乎。
从道高一尺的维度上推敲,也许是他自觉胜算更大。
赵逾提过江玿腿边的购物袋,笑容饱满地问:“你家在哪?我帮你拿回去。”
热情、阳光、还乐于助人的男大学生,反观陆一帜,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突如其来的反差让江玿难以适应,她急忙去抢那个购物袋,力证自己可以。
赵逾也不松手,一来一回当跷跷板一样推拉。
陆一帜是真的很无语,走到几步外的垃圾桶,把江玿没吃完的冰淇淋先扔掉,又折返回来,用沾了融化膏体的手指加入购物袋的争夺之中。
他看着赵逾说:“不麻烦你了。”
江玿也跟着说:“对对,不麻烦你了,他可以。”
他们两个穿着一样的衣服,挨得很近,总是在一起。
这是赵逾对陆一帜的印象。
赵逾也认得陆一帜,眼下有了说话的机会,仍然用马力十足的笑容问好:“哦,是你。”
他在学江玿说话,不知道名字只用人称是最伤人的。他不愧是诗人,懂得活学活用。
陆一帜攥紧购物袋,懒得跟他废话,一转身说:“再见。”
临了,还要叮嘱江玿跟上来。“江玿,快点。”
慢半拍的江玿说了声“来了”,和赵逾挥挥手,用最普通的方式作别:“学校见啦。”
跑到陆一帜身边,看他面色不佳地提着两大袋东西,江玿很体恤地问他:“是不是太重了吃不消?”
他不做声地往前走,也懒得理江玿。她这样脑热又没警惕性的人,迟早要吃苦头。
这么想着,陆一帜低低“嗯”了一声。
台阶一放,江玿抱起另一个购物袋,傻傻护在身前。
“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赵逾啊?”
陆一帜眉头微蹙,“我喜欢他干嘛?”
“没让你喜欢他,”江玿说,“相逢就是缘,你也可以和相处相处的嘛。”
“敬谢不敏。”
快到家了,最后一个路灯,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光圈,陆一帜停了脚步,转过身。
他平时没那么多话,很多事情也无所谓,但今晚好像有气要出。黑暗中,月光盈盈,照亮面对面的男女,陆一帜说:“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也没那么想和我相处相处。”
江玿疑惑的“嗯?”了一声,然后感慨:“怎么会!”
她看不出来。
赵逾的笑容是满分,行动力也是满分,面对陆一帜同样客客气气地认出他来,除了没机会互通姓名,他已经算非常的礼貌得体了。
陆一帜的话有歧义,江玿有点分辨不清。
她说:“我觉得他很热情,虽然你是顺带的,但是每次碰到,他都会好好的和你打招呼。”
反而是陆一帜,没礼貌的转身说“再见”,还急忙把她拉走。
“是吗。”
他无所谓地反问一句,得到江玿的肯定答案,继续追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为什么?
陆一帜也不太明白。是因为他和江玿总是在一起,还是他和江玿穿了一样的衣服,所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她筛选带着目的接近的人?或者是江玿面对那种精明的眼神总是表露出的天真和愚蠢让他分外抓狂?
原因同样不明。
陆一帜轻叹了口气,只能用一句话堵住江玿的好奇,“再问就不买新衣服了。”
她立马换了表情,亲亲切切用怀抱着一袋子杂物,用手臂去撞他,“我不问了。陆一帜最好,新衣服万岁!”
家长在星期天凌晨到家,本来打算轻轻进门照顾年轻人的作息,没想到凌晨的家里还是灯火通明。
江玿和陆一帜坐在餐桌前吃泡面,平板放在桌上,屏幕上放的是恐怖电影。
情节到达高潮时,身后大门解锁的“咔哒”声配合恐怖氛围。
江玿大叫起来。
刚进门的邵玉也大叫起来。
慢了两步跟在身后的江天华抄起院子里的扫把跑进来喊“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只有陆一帜是平静的。
看清来人是自家爹妈的江玿仍然用大嗓门吐槽旁边不为所动的陆一帜:“你是机器人吧!八风不动,坐如钟!”
他看了眼暂停的屏幕,故弄玄虚的恐怖画面都模糊了,看不出真真假假。陆一帜说:“这个不吓人啊。”
邵玉进门把昼夜颠倒的人赶回房间。
“几点了!还在楼下吓人!”没适应两个人已经上了大学的家长脱口,“作业写完了没?有没有要家长签字的,江玿,背首《陌上桑》听一下!”
江玿落荒而逃,留陆一帜收拾泡面残局。
邵玉拍拍心口,江天华把扫把放回院子里进来,看这两碗泡面惨剧,“嘶”了一声,问陆一帜:“还有吗?”
“……”
邵玉和江天华各有各的事业。
一个是专心经营珠宝品牌的主理人,另一个是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进杏川市场的企业家。
深夜回来,赶走年轻人,还要了他们两包时髦的泡面,挥挥手让陆一帜也快回去睡觉。
临上楼前,家长还记得要维系亲子关系,经历了一趟为期半个月的出差,仍坚持不懈要在隔天送他们回学校。邵玉说:“明天我们送你们回去,早点起床,一家人坐下吃顿好的。”
陆一帜应了好,踩着拖鞋上楼去了。
凌晨了,他没什么困意,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门缝边漏出一点点楼下的光源,老房子隔音没那么好,但是外面的人动静很小。
睡不着的时候容易想很多事情,宇宙奥秘,未解之谜,身边的鸡毛蒜皮,大事小事全都列入神思的范畴里。
陆一帜忽然想到了家的概念。
他好像有两个家,一个是自己的家,还有一个是江玿的家。
童年的很多时光是在江玿家度过的,邵玉和江天华习惯了这种模式,经常是把“一家四口”挂在嘴边。
这个形为一家四口的家庭,拥有两个繁忙的青春期学生,还有两位各有事业的大忙人,能够凑到一起吃饭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得了空邵玉就要安排一次家庭聚餐,四个人坐下来吃顿好的,由江天华亲力亲为烹饪,邵玉在旁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指点,还有只知道吃的江玿不停问“好了吗?能吃饭了吗?”组成。
陆一帜是当中的一份子。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顺带,每年回到杏川市过寒暑假的时候,反而觉得离开的日子只是提前预演上大学。
家的定义很广泛,也很模糊。
他能即刻想起来的画面就是四个人围坐餐桌,说说笑笑,分享近况。
他也的确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认生。
对于新环境,新鲜的伙伴,还有新鲜的关系,快速适应总是困难的,而他在这种事上往往选择回避困难。
当下有原地踏步的余地的话,他宁愿选择不往前走。
找江玿吃饭这件事情就是这样。他不觉得自己烦人,也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他和江玿是更为亲密的人,他有很多理由能在她身边,只是当他看到那些不怀好意带着目的的人接近的时候,会火大,也会恼怒。
浮躁到像脑细胞通通燃烧,理智彻底崩坏。
不过事后一想,他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也不及的。
比如好看的皮囊,也比如江玿身边无理由就能占据的座位。
想到这里,嘴角在暗中无意识地扬起弧度。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一亮,矩形的光扑向天花板。
陆一直拿起来一看,是江玿的消息。
她问他:「你睡了吗?」
他忽然心情很好,可能和睡前吃饱了有关,不过这无所谓。扬起的唇角没有回落,他好心情地回复了那条消息。放下手机,继续酝酿睡意。
陆一直说:「我睡了。」
江玿回他:「去死吧!」
隔天依然睡到中午,起来已经能闻到楼下做的喷香饭菜了。
吃饭的时候恰好家具商城打来电话告知定制桌椅还要等几天,江玿干脆让他们把货都集中到一天送过来。
对杂物间改造的劲一过,江玿只想做甩手掌柜,于是收货的摊子就留给了爸妈。
陆一帜给她买的画板摆在客厅里,她昨晚拿刻刀署了名,还落下购买日期。
出钱出力的人经过一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开。
江玿立马意会,“我会在背后写上’陆一帜赠’。”
他冷酷说:“不必了。”
吃完中午饭,她爱不释手这块没什么特点的普通画板,夸张地向爹妈描述:“我人生中第一块只属于我的画板诶!”
江天华竖起大拇指笑呵呵说“好”,又贼兮兮问:“这么宝贝?”
“那是当然,”江玿说的顺嘴,“这可是陆一帜送我的。”
送礼物的人并不能为这块画板镀金,但普通又平常的答案让“陆一帜”这个名字和画板有了特殊的连结。
在穿鞋的陆一帜回头望过去,看江玿把侧脸贴在板面,笑容足够天真和愚蠢,不知不觉间,他也做了个轻松的表情。
临出门前,家长们想起来信箱里还有订的鲜奶,盯着两个人把鲜奶喝完再把空瓶子放回信箱,这才妥当地出行。
江玿家离大学城有点距离,车程要40分钟,碰上密集返校的车流,这一趟硬生生开了一个小时。
午后总容易犯困,堵塞的交通行进,一顿一顿。江玿昏昏欲睡的脑袋也一顿一顿。最后一下,她被突然起步的车子颠到吓了一跳。
清醒着睁开眼,看到旁边的陆一帜,再找到陆一帜的肩膀,在眼皮抵抗不住重力合上前,江玿对陆一帜说:“借我靠靠。”
陆一帜肩膀上落下重量。
江玿的碎发扫过他的脖颈和喉结。
吞咽口水时,目光在后视镜里和江天华对上,家长笑了笑,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眼,不自然的神色惯性面向别处。
窗外是街道,绿影成串倒在列队的车辆上。
空调送风,前排的声音都轻了下来。
他呼吸,肩膀起伏。
她枕不平,扒拉着他的手臂。
这一段路程一个小时,煎熬之中,陆一帜变成了江玿的抱枕。睡意浸染,摇曳的绿意晃过眼前,像片别出心裁的海。车载广播应景的播放带有海浪前奏的音乐,于是困意沉坠,任由思绪飞天,破开脑洞大门,迎接梦境。
江玿枕着他,他的头又靠着江玿。
咔嚓——
如此恶作剧之吻一般的画面,被前排转过头来好事的家长捕捉,定格进了手机取景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