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午睡醒来,天边已经挂起夕阳桥。
从院子里望出去,小鸟飞过,停留电线,啼叫婉转悠长,这天将要收歇。
脑袋昏重,好像有一千种想法和一万种思绪,到最后都变成密密麻麻的胀痛。
黄昏时刻,伤感情绪最容易起源的节点,看夕阳西下的风景,会有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幸而身边有人,伸手就能够到。
是陆一帜先坐起来的。找手机看时间,对屏幕上显示18:18的数字并不显得大惊小怪,也不像江玿那样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他平静地看着这个对称的时刻,缓缓说:“都这个点了。”
江玿用强大的意志力支撑自己坐好,报纸被子滑下去,摇头电风扇吹得混沌的脑袋更要裂开。
手机上有很多消息和推送,江玿一心二用,检查消息的同时还能自若地接下去。“睡到这个点,晚上可以开派对。”
室内亮度昏暗,屏幕光照在她脸上,空间里只有这一处在发亮。
她查看消息,他起身去醒神。
睡太久了,作息严重混乱,也许今晚会是个不眠夜。
江玿滑过那些冒出红点的对话框,挑出先后顺序再点进去。
邵玉在家庭小群里说牛奶是暑假订的。谁知道当时写错了月份,后来一直没放在心上,到他们两个开学了才发现每天都能收到鲜奶。
江玿不走心地按下语音键说:“幸好幸好,我还以为是来路不明的毒药。”
再是夏术的消息,她说城西有商场开业,请了乐队演出。那是支叫得上名字的乐队,光是live house门票价格就突破188了,江玿看到这,眼睛都直了。
她和夏术说:「我要去!」
夏术秒回:「去!」
江玿问她哪里集合,夏术却可怜巴巴发来一张铁窗泪的照片,希望江玿能帮她多看两眼,多晃几下脑袋。
陪同的最佳人选脱离名单,落空的摇滚梦也跟着暗了灯。
手机屏幕亮起来,夏术又发来消息说:「你回家了?那你和陆一帜一起去啊!」
江玿第一想法是馊主意。后面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
外面有动静,草坪踩踏,拖鞋趿拉。她从手机上移开视线看出去,门外是欲坠的红日,画出彩虹跑道一样的天空,洗手钵前站着前一刻还躺在自己身边的男生。
他在高密度的黄昏下,身形影影绰绰,像张噪点明显的老照片。手掌合拢接起一捧水,以青春期男生善用的清醒方式往脸上一泼。
捏成团的旧报纸扔出去的时候,正好砸中了他的后背。
回过头,湿漉漉的脸颊还在往下淌水。
鬓边头发湿了,水珠顺着下巴,在白色短袖的领口洇开一片。
他的眼睛像余晖下的星星,借用引力,视线抓住坐着的江玿。
“干嘛?”陆一帜问。
她还是不清醒,脑袋还是胀痛。目光落在某处作为支点,违反定律一样翘不动任何别的物体。她看着陆一帜,问他:“去不去看演出。”
“好啊。”他说。
车库里停着江天华的几辆爱车。
中年男人出差,挑了最稳重和低调的一款同行,其余车子都当宝贝一样养在车库。
江玿进爹妈房间轻车熟路地拿了车钥匙,拿到哪把就开哪辆。当然,司机并不是她。
偷偷开车这件事他们从暑假就开始干了。刚开始还有点惊险刺激的感觉,生怕被家长捉到教育,后来成为老油条之后,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评价每辆车的性能不同,体验感如何如何。
洗漱完毕,稍加打扮,清清爽爽的大学生趁着黄昏时刻结束前,开车出了这一片。
江玿坐在副驾驶座,手机连接车载蓝牙,放出那个乐队的知名曲目,算作提前温习。
她在给陆一帜科普,那个乐队上过什么节目,取得了什么成就,单曲拿下了什么奖项。
陆一帜听得兴致缺缺,方向盘一打,随口应着:“嗯。哇。哦。”
毫不走心,也毫无感情。
趁红灯的空档,她立马给了他一拳。“有点活力行不行?”
车辆重新起步,男生背靠着座椅,忽然头一歪,按照江玿说的,他有活力地重新捧场:“哇,好厉害。”
像海獭拍手,悠哉悠哉。
却叫女大学生反胃,眼不见为净似的转头向窗外。
星期五的晚上,红色车尾灯堵成长龙,主干道水泄不通。新开商场离家不远,开20分钟的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再走一公里的路。
江玿怨气冲天地问他为什么不停在新开商场的楼下,特地停在这里还要走过去,多此一举。
男生利索地熄火解安全带,眼神转过来,说得理所当然:“这里停车费便宜。”
“你可真是——”
他兀自接话:“勤俭持家?”
“哈哈。”江玿皮笑肉不笑,“多此一举。”
夜风凉下来,季节变换总算有迹可循。
他们并肩走在小路上,和排长队的各种车辆错身。电动车在过道里按喇叭,江玿停住脚步回头望向他。
车过了,靠边的脚步往中间移动。
陆一帜被她看着,想到开学日那番“脸上有天真和愚蠢”的发言,忍不住问她:“我脸上有帅气还是聪明?”
很无聊的玩笑话,也根本不符合他的人设。
而蝉鸣配合这句玩笑话,让此起彼伏的节奏都变成了无语的画外音。
江玿垂落的手臂抬起。
共享单车打着车龄提醒避让,手臂落在他的手肘间,带着男生往旁边站。
额头上压下重量,粗鲁地被用作梳子的手指顺了几下。
风再一吹,难以言明的心情一并被吹走了。
“头发乱了。”江玿说。
然后轻轻捏住陆一帜的脸,继续道:“脸皮也不见了。要不我帮你一起找找吧?”
话落,她松开手,跑跳着往前蹦哒了好几步。
反应过来的陆一帜大踏步追上去,脸侧有明显的指腹红痕,他扬起手说:“江玿,你给我回来。”
江玿回头挑衅,“你来追我啊。”
到商场已经晚了。乐队演出的消息放出去,是粉丝的和不是粉丝的都来凑这个热闹,里三层外三层连带着楼层之上的三层都被乌泱的人群站满。
陆一帜说:“走吧。”
江玿不是能吃苦的人,也受不了半点人挤人的委屈。他坚信她这个退堂鼓一级表演艺术家在看到这幅场面后需要个快速合理的台阶,于是陆一帜贴心地放下,“人太多了。”
她瘪起一张脸,哭脸表情向下,委屈极了。点了点头准备要走,嘴里还念叨“就应该早点来”。刚一转身,步子还没迈出去,迎面涌进来一大批举着手幅的粉丝。
霎时间,人流量几乎超过开学日当天的校园。
逆行的江玿被堵住去路,稀里糊涂地被一大群粉丝推进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池里。
她第一反应是伸出手。
立马有另一只手接应。隔着两三个粉丝,手臂伸长拉开距离,阻力也越发沉重,拥挤迫使他们赶紧断开联系。
有吵嚷的粉丝在不爽:“干什么啊?谈恋爱能不能出去,拉个手臂横在别人面前秀给谁看啊!”
“喂!你!”
江玿果然一点就着。
“抱歉。”陆一帜大声对不爽的粉丝说,“换个位置。”
长得好看是张万能的通行证。眼下这位粉丝在拥挤忙乱中被陆一帜盯住,辨不清他语气里的冷意,只将现场的火热当成所有人的心情,支吾着答应:“那……那你往这边走一点。”
江玿气的翻个白眼,手背却有道力一紧。
换了位置的陆一帜到了她身后,手臂绕过肩膀虚虚环住。
面对女生冲动的怒气,陆一帜说:“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
那点不爽的心情和在人堆里的烦躁统统烟消云散。
江玿抬起眼睛,在预热音乐的律动里,拳头往上,嚣张地挥舞两下,像逞能的家养小猫,她说:“卖你个面子。”
他摆正她的肩膀往前,去听即将开场的乐队表演。
退堂鼓艺术无法呈现的一天,他们被粉丝堵住去路,还被路人挤进人堆。身体几乎贴在一起,听鼓手敲打鼓面落下旋律开场,商城灯光配合节奏,观众池里的律动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舞台上开嗓的歌很嗨,一句落下,场面炸裂。
车里提前温习的效果奏效,顾不得吃不了苦,也顾不得人多到想吐,江玿挥手摇摆,原地蹦跳,融入那些拿着手幅的粉丝。
她俨然也是个铁粉,在嗨唱的节奏里,身后护住她隔开人群的陆一帜一动不动,显得格格不入。
她嫌他扫兴,面对着面带他动起来,抓着手臂跟他说:“跳啊!”
放不开的男生收敛谨慎,他摇摇头说:“不要。”
手臂还在江玿的手里任她支配,尽管使唤不了他的双脚,她就拉起他的手做无规律的摇摆和晃动。
她还在和他商量:“给你100块,你跳一下吧!”
陆一帜缄口不从:“没门。”
倏地,她面色挂下来,小声嘀咕:“还是和夏术来有意思。”
提起夏术,难免想起她对陆一帜的评价。
心事重重和男菩萨两个标签完全不冲突,贴在陆一帜身上是100%的贴合。
想起来就藏不住,憨傻嘲弄的笑容挂在唇边,江玿在音乐里一边跳一边问陆一帜:“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好歹她没有出卖夏术,只是心血来潮的这么提问。
“知道。”他很不配合的在躁动中大声回答。
江玿对着他喊:“你不知道!”
跟着歌词唱了两句,五音不全,群魔乱舞。随着节奏到达高潮,有份量的信息也在这一刻被传递。
“你!”她用手掌做喇叭,放在嘴边对陆一帜说,“像个菩萨!”
太吵了,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商场的灯光不及专门的舞台灯,时髦和洋气都降了一级。人很多的空间里,他只能弯下腰去分辨她的口型。
“菩萨”两个字说得很慢很夸张。
先是撅起嘴唇,再是绽开笑容一样咧开嘴巴。
两个字,在江玿嘴边像一键静音的魔法。
升格镜头由脑海中的想象3D化,周围的动作很慢,频率很低,跳动的舞步像抽帧拉长的慢动作视频。
连同陆一帜吞咽口水的喉结,缓慢的滚动,然后回到原位。
他根本没分辨出来江玿在说什么,也无心再去问,再去听。
一直到转身背对着舞台的江玿跳动时脚下一绊,扑到他身前。
慢动作结束,升格镜头完成。仿佛平行时空造访,让那一段异样感受成为陆一帜一个人的独家体验。
画面恢复彩色,音量和节奏照旧。
江玿回头去找碰到她的始作俑者,最后也只咂咂嘴嘀咕:“什么人啊!”
再转回来,眼里带着坏笑,她不讲道理地推他,“你听到了吗?我刚才说的话。”
事实是,陆一帜连这句问句都没听清。附身,耳朵贴近女生,想让她重复。
忽然间,一切热闹暂停。
火热氛围归于无秩序的聒噪,所有人都在用不耐的语气说怎么回事啊。
陆一帜附身的动作没把握好程度,忽的和江玿轻轻相撞。
脸颊贴着脸颊,共享刚才那场热闹里攀升的温度,触到了彼此捎带急促的呼吸。
皮肤变烫了,耳朵也许在发红。毫无知觉的人把这些都当作是夏天的余温,黑暗中,江玿伸出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问他:“发生了什么?”
陆一帜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眼前只剩下漆黑一片。
他实事求是道:“停电了。”
作者有话要说:停电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