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帜说:“我有点认生。”
江玿收起难以置信的下巴,问他:“你知道我们现在在说什么吗?”
“知道。”
“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她不信,于是重新组织语言,“你最近老是纠缠我一起吃饭的目的是什么?”
他原模原样地重复:“我有点认生。”
沉默着,话题暂停,江玿大概消化了一分钟,还是搞不懂地说:“你以前不这样的啊!”
他很冠冕堂皇地说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种话。
“你也知道我不在杏川很久了。”陆一帜提出有力的论据。
“胡说八道什么呢,”江玿拆台,“你哪个寒暑假不回来?哪个假期不是磨到最后一天才走的?”
“认生就是这样。我很难适应新环境,所以宁愿在家多待一会儿。”
她咳嗽一声,捕捉关键信息,纠正他:“我家。”
陆一帜被家长带走的那六年里,每个寒暑假都回杏川,空置的房子放青少年一人居住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家长只好麻烦友人照顾。每一个假期,陆一帜都是在江玿家过的。他有自己的专属房间,还有吃饭时列入家庭成员的固定座位,甚至跟随这一家三口每年更新全家福,把自己的身影留在后排小辈的位置上。
他离开杏川没有多久,和江玿也会在固定的假期见面。有变化,但也算不上多大。男生个子拔高,声音转而沉磁。别人说他性格收敛不少,江玿在饭桌下踢了一脚来验证,他从饭桌上抬起头,踢了回来,立马破掉了大人的夸奖,或者说,“幻想”。
一起长大的缘故,所以对于彼此身上变化的捕捉格外敏锐。
江玿得承认,五官长开,他是好看了那么一点,气质形成,相较于其他上蹿下跳的男同学,他是比较讨人喜欢一点。
但是,认生这回事,又从何而来啊?
“你家。”他就着江玿的纠正继续往下说,“而且你也知道,我没什么朋友。”
尾音淡淡的,眼睫也跟着下垂。灯光下的陆一帜,似乎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可是提起有没有朋友,别人问他是一回事,自己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江玿怎么觉得……茶茶的。
“你到底想干嘛?”她警觉地问。
“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啊?”
他迅速改口:“呆在一起。”
场面一度沉默下去,幸而烧烤摊的土味嗨歌很大声,才不至于让怪异感充斥的小角落更加离奇。
对视了半晌,片刻后,江玿先移开目光。她像那张比奇堡居民出圈的表情包,一边走一边用嫌弃的眼神打量陆一帜,然后说:“神经病。”
江玿破案了,夏术却有点彷徨。
她拜托江玿:“能不能稍微开开窍。”
江玿也不迟钝,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于是手臂环在胸口,义正言辞地说:“你难道想撮合我和陆一帜谈恋爱?”
“嗯!”
看着夏术冒星星的的双眼,江玿眼不见为净,“你吃点好的吧!”
而她并不当回事的后果就是在别人意有所指的提起她和陆一帜之后,总是了然于心地仰头说一句“他啊”。
落在有心人眼里,好不得意。
迎新推文之后,那张偶然被捕捉的照片发酵得很慢。一开始只是被大家注意到良好的氛围和两张脱颖而出的脸。到后来慢慢有人好奇,窥探,发贴寻人。
最先被找到的是陆一帜。毕竟好看的男生处处稀缺,顶着这样一张难得的脸行动,是个人都会多留心一眼。
然后被找到的是江玿。
女生这边自然是好疏通,带着目的去亲近,再好奇地问出她旁边那个男生是谁啊,一切都水到渠成。
而江玿,对于自己被主动好奇这事得意了好久,也因为能交到新朋友在寝室狂喜了一阵,所以毫无芥蒂,也神经粗到能够脱口而出:“哦,陆一帜。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话里不带骄傲,不褒不贬,很客观地告诉每一个好奇的人,她和陆一帜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等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要扇自己嘴巴说“我这张臭嘴”的时候,她已经被夏术取笑过好多回了。
拿着同班同学交给她的纸条。江玿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新朋友之间互换联系方式的仪式感,兴致勃勃拆开纸条,在添加好友的框里输入号码,刚打到一半,就被纸条的主人焦急提醒:“别拆呀!”
她一脸不解。
“是给你那个一起长大的朋友的。”女生笑嘻嘻地说,“谢谢哦。”
屈辱,忍耐,丢脸。三种情绪交织,夏术见她脸色一变,自动退开了一步,还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这能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啪”的一下,纸条被丢在地上。“忍不了!”
夏术说:“就是啊!”
但想起开学那天邵玉强调了很多遍的叮嘱:“不要起冲突。能动口就不要动手。”以及家长反复交代的“不要闯祸”。
而且说实话,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声音很好听,笑起来更是让人心情愉悦。女孩子拥有一颗见色起意的心是没错,错就错在长了张罪魁祸首的脸的陆一帜。
他是她和美女交朋友的绊脚石,而她竟然是他和美女取得联络的通讯录。
江玿决定迁怒陆一帜。
她给他发消息:「滚出来。」
他没问缘由,安安静静地滚了出来。
艺术学院出门,走几分钟是某学院自营的自习咖啡馆。他们约在这里。江玿到的时候,陆一帜在点单。
手指戳着亚克力的菜单来回滑动,和兼职服务员的女生说:“这个,这个,和这个。谢谢。”
女生手上没有动作,眼神牢牢粘在面前的男生身上。落日的光闯进玻璃内,像面棱镜,折出不同色块里不同滤镜的陆一帜。
主色调为粉红,看得人几乎眩晕。
“你好。”
见女生没反应,陆一帜出声。
“哦哦哦!”她快速回神,低下头去操作收音机,重复他刚才的点单,“这个这个和这个是吧。”
末了,又抬头问:“这个是哪个啊?”
门被推开,风铃一响。他们顺势看过去,江玿径自抱手落座。
陆一帜对兼职的女生说:“麻烦先上芭菲吧,谢谢。”
窗边的空位,隔着玻璃,外面是野蛮生长的绿植和校园梧桐。落日之下,一切都显得很有生命力,骑单车的男生女生来来回回绕过花坛,踱步的情侣手拉着手打卡向日葵花海。
把眼神放到江玿身上,陆一帜落座,问她:“又怎么了?”
重音在“又”字上。
别向窗外的脸转过来,纸条推过桌面。江玿靠回去,交代任务一般说:“喏。”
他不为所动,倒是先问她:“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
正方形的便签纸,四角点缀着可爱简笔画,打开来,中间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笔墨在周围洇开,跑出一小片黑影。
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有点着急。
他看了一眼,拿出手机,“你换号码了?”
可笔迹看着不像江玿的。
“我同学的。”
在通讯录里输入数字的手一顿,陆一帜直接摁了锁屏,手机盖在桌面,叠回那张纸条,又沿着收到的路线推了回去。看到表面一角明显的鞋底灰尘轮廓,他问江玿:“这是什么?你同学的水印吗?”
纸条被翻了个面,在桌上绕道又被推去陆一帜的手边。“你别管,也别问我。收下它,算我谢谢你。”
他不解说:“你同学号码给我干嘛。”
“我哪知道。”
得不出结论的问句,破罐子破摔也许是可行的方法之一。
谁知道陆一帜拿起那张纸条说:“那扔了吧。”
江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想着“不关我事”,但他夹住纸条的手轻飘飘松开时,她才叫停:“诶!”
“人家都给你了,能不能有点礼貌和教养,好歹加个好友问一句’有事吗’也行啊。”
“我怕是电信诈骗。”
他完全不给面子。
这下江玿无话可说。
芭菲上来了。兼职生围着店内定制的围裙,小心地将托盘送上来。
江玿拿出来做点缀的百奇,咬了一口,手臂压在桌面上,对陆一帜说:“你能不能不要出去沾花惹草的。”
口气是嫌弃的不行,连配合的表情都像是正宫查岗不满他的行径。
放下芭菲的兼职生蓦地手抖,以为这一句是意有所指,代入自己刚才收银时多瞄得两眼,不免心虚。
江玿也很快反应过来,对兼职生解释:“啊,不要误会!我只是单纯地在谴责他这个人。”
对面而坐的男生和女生看起来很般配,一个疏懒一个桀骜,像互相看不顺眼的猫猫狗狗。也像升上高年级的小学生,掐架斗嘴指责,把“欢喜冤家”这个词演绎到极致。虽然是由女生单方面开口得多。
兼职生红着耳朵离开,匆匆丢下一句“饮料还在做,请稍等。”
门帘后的制作室里响起大概是榨汁的声音。这家店里只有他们和不请自来的夕阳。植物的绿色护眼,那些金灿灿的光却亮到晃眼。
陆一帜正好迎着光坐在那里。
他笑了一下,像只自动旋转的塑料水晶球。
“我没有啊。”他否认。
江玿说:“和你沾边总没好事。”
“你总不能说不认识我。”
江玿脑袋里的灯泡一亮。对哦,说不认识他,“为什么不能?”
他无厘头地强调事实:“因为我们确实认识。”
轻松的对话,但没有任何主题。从“沾花惹草”讲到“你你我我”,夕阳西下的咖啡厅里,江玿幽怨地说着那些女生热切的追问,问题都集中在陆一帜的性格,陆一帜的为人,陆一帜的习惯,陆一帜的生活,以及陆一帜是否有心仪对象。
她一一作答,念着一起长大总该给点面子。保不准以后还能送他出嫁,天花乱坠的同时,平时夏术给她灌输的霸总人设一冒出,就把陆一帜说得像个完美假人。
女生们眼冒红心,吃准这一款,看她像牵红线的月老。
听到这里,陆一帜没忍住吐槽她:“你干脆去写爱情小说吧。”
“爱情小说那是假的!我说的这些——”
她忽然止住,眼睛慢悠悠从对面的人身上落到窗外染上月色的绿色植被,眨动两下,然后接上去把后话说完:“……也是假的。”
这些虚构的真真假假不重要,听陆一帜的意思,他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异性关注也不在意。首肯地点点头,也把目光移到窗外的植被上,声音淡淡道:“不过我和你是真的。”
一瞬间,夏末的晚风吹过。
枝条摇摆,垂柳飘扬像细碎的波光。这些,都让茫然和始料未及徒增。
还没从恋爱频道跳转回和友情频道的江玿脑袋一懵,她眉头蹙起,眼皮下压,“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还说:“我江玿清清白白!”
颇有廉女不受嗟来之食的志气。
“你又在想什么,”陆一帜正色道,“我说我们认识是真的。”
犹如火山喷发的脑袋瞬间熄了滚烫岩浆,她应付地挥挥手,“那你不说清楚!”
看时间不早,天完全黑下来,江玿说:“不说了。我要走了。”
她不由分说地绕开位置往外,陆一帜在背后叫她。“对了。”
江玿回头。“干嘛?”
他问:“这个周末回家吗?”
“回什么家。”
这其实不是一句问句,只是相对无语的一句吐槽。复述他的话说“回什么家”,意思是长了大学就该美美享受自由的青春,接上过去的应试教育里差点被折断的翅膀去飞翔,被丰富的课余生活充分灌溉。回家没有意思,除了床大一点软一点,爸妈做的饭菜可口一点,舒心一点。
除此之外,周末回家没什么必要。
但坐在原位的男生明显无法意会这是句吐槽,将它定义为问句,一本正经地回答江玿:“回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