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文(“她这儿脑子有点问题...)

还是早晨,天边已经挂了一抹艳丽的红。刺眼的光线穿破城市上空的透明防护层,照在身上,阴冷冷的,没有如它颜色那样的炙热温度。

这颗偏远星球临近联盟边界线,数年前才终于结束无休止的混战,如今在联盟的扶持下,正在经历漫长的城市重建。

然而崩坏的秩序、废弃的土地、损毁的工业线……各种战后的惨痛阴影,短时间内难以消弭,始终盘旋在众人头顶,随着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下起阴沉瓢泼的大雨。

四个身形高大的青年背着沉重的设备从街边的阴影下走过。虽然都只穿着普通的秋装,可是凌厉的气势、精神的面貌、稳健的步伐,都与周围的环境显出一丝格格不入。

后排的江临夏从兜里摸出光脑查看名单,顺口问道:“昨天测试通过了几个?”

“一个都没有。”边上辛旷比了个手势,“这边的学生很多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有几个体能勉强达标,但是文化跟反应测试过不了关。”

江临夏扯扯嘴角,“看来联大这次招生不乐观啊。隔壁一军的那个大胖子昨天还给我发信息,说他们今年特招的学生素质还不错。”

辛旷一向好脾气,也笑了笑:“考虑到政策倾斜,最后肯定会招几个,反正我们只负责收集跟反馈数据,别的事情还是招生组来决定。”

一直沉默的严慎忽然缓缓冒出一句:“希望教官不要气急败坏,最后在我们的社会实践报告上打低分。”

江临夏把光脑别回口袋,大声道:“这可不关我们的事!是教官自己有事耽误了招生流程,还要我们来擦屁股。比别人慢了一步招不到好生源怎么想都是他的锅,是吧队长?”

项云间回头瞥了一眼,没有回应。

红绿灯的路口,几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城市的中央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萧条。这里车来人往,熙攘喧哗,像一颗焕发着新生气息的心脏,奋力而积极地跳动着。

这几天里,项云间已经习惯了别人注视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顺着某道过于强烈的视线回望过去。

马路边的位置摆了许多流动的小摊,那道目光的主人就混在中间。

十五岁?可能更小。衣着风格像是个男生。

项云间微微眯起眼睛。

少年穿着明显不大合身的衣服,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了几颗白菜。

打过补丁的黑色外套上落了一层灰,导致颜色显得斑驳。

脸很小,被立起的领子遮了大半。头上戴了顶帽子,又不伦不类地将外套后面的帽子也戴了上去。

唯一露在外面,能让人看清的,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透彻,正直白地与他对视。

眼神里没有恐惧、敬畏、羡慕,或是好奇,没有这座城市里其他居民看见他们时流露出的那些情绪,也没有被战争阴影熏染出的疲惫跟沧桑。

看起来天真又无辜。

信号灯跳转,周围人群涌动。江临夏在后面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赶紧过去。

项云间才从被那目光吸进去的恍然中回神,朝前走了两步。直到拐过街角,那种被盯视的感觉才彻底消失。

几人抵达学校的时间比约定的行程早了十分钟,校方接待人员已经等候在门口,邀请他们进去。

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边走边同他们介绍道:“这一批都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优点是特别能吃苦。可惜这里没有足够的师资跟设备,他们的基础素质可能跟联盟的学生有些差距,但如果能去联大就学,我想他们很快就会进步。请你相信,他们都是很有天分的学生……”

项云间走路时习惯将步伐迈得很大,中年男人要快步才能跟上,以致于最后一段话说得声短气粗。

项云间控制了下速度,颔首表示明白。

穿过地下停车场,前方的空地上整齐列了一排人,应该就是学校挑选出来的学生。

项云间走近,看清最边上那个黑色的人影,愣了一下。

江临夏也有些惊讶地朝自己身后张望了一眼。

他们走得不算慢,这小个子是什么时候跑到他们前面去的?

中年男人将手中名单递给他们,正要给他们讲讲这批学生的具体情况,见几人表情不对,回身仔细一瞧,才发现队伍里多出了个人,当即叫道:“诶,这个,这个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他冲过去,作势要抓人,被对方灵活躲过。

小个子背着身后硕大的白菜筐,与他拉开距离,跑到围墙边缘。

“你想干什么?怎么进来的?”中年男人指着她轰赶道,“走开!快走开!”

小个子杵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转身离开。

她翻墙的动作很有技巧,随意抬手一攀,直接蹬了上去,近两米的高墙,连个多余的停顿都没有,比许多训练有素的军校生还要干脆。

项云间的眉尾被肌肉牵动着跳了一下。前面中年男人面色不善,嘀咕了两句,用指尖点着脑袋示意道:“她这儿,有点问题。”

几人齐齐盯住了他。

男人被他们看得莫名,紧张解释说:“真的!这里很多人都见过她!她一直住在城外的一个废区,监护人很早就死了,又不肯接受政府的收容,对过去帮忙的工作人员十分不配合,行为也特别诡异。”

项云间问:“那她是怎么生活的?”

“种种菜,或者卖点力气活,平时靠各种各样的工作养活自己。”中年男人哂道,“然后买些机械零件,说要修复自己的身体。这不是有病吗?”

项云间的语气让人捉摸不出态度,只是低沉的音调总觉得有些严厉,仿佛是在指责:“能够在恶劣的环境里独立生活,正常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做得到。”

中年男人张开嘴,想要反驳,项云间又很快转了话题:“先测试吧。”

考试地点在对面的空教室。

一共是三个科目,八个小时,全真模拟。

安装好设备,并确认联网之后,四人轮替监考。先由严慎留在里面,其余几人出去透气。

他们走出教学楼,发现那小个子又回来了。站在前方一架老旧的秋千上,面无表情地来回晃荡。

江临夏奇怪道:“他们学校里怎么还有秋千啊?又不是幼儿园。”

项云间说:“这里是公园改建,原先的校址已经被炸毁了。”

江临夏:“哦。”

江临夏想过去找人搭话,见左右两个兄弟都没动作,也打消了念头,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荡到最高处,乘风松开绳索,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身形比较瘦小,她的动作看起来异常轻巧,轻飘飘地落了地,脚步却稳当地定住,没有任何踉跄。

江临夏看出她出色的肌肉控制能力,吹了声口哨,捧场道:“不错嘛,小弟弟。”

乘风没有出声,将手揣在衣兜里,站在自己的白菜框旁静静注视着他们。

过了半分钟,项云间抬起头,主动问:“白菜多少钱?”

对方出声了,又没有完全出声。

“五块钱一斤。”

响起来的是冷冰冰的机械音。许多声带受损人士会用的一种辅佐工具。

“没有打农药。”对待赚钱这件事情,乘风明显要积极很多,大发慈悲式地多说了几句,“土地污染,不好种。”

江临夏不相信:“过去这么多年了还土地污染?”

乘风认真点头,单手将竹筐拎起,说:“这里五十斤。”

项云间说:“都买了,你搬出来吧。”

辛旷单手支着下巴,偏头笑道:“这么多?吃得完吗?”

项云间说:“你们那么能吃,还怕吃不完几颗白菜?”

江临夏拖沓着长音,阴阳怪气道:“我懂的。中午吃白菜炒白菜,晚上吃白菜炖白菜,明天如果还新鲜的话,可以吃白菜包白菜,对吧?”

乘风将竹筐在他们面前放下,直起身。

江临夏以为她是领悟了项云间意图接济的善意,心里觉得不大好意思。正要豁达地宽慰这位小朋友一下,就听乘风耳边的那个发声机器冷冰冰地道:“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腌成酸菜或辣白菜,方便打包带走。加工费只需五十。”

“小财迷。”江临夏给她气笑了,“不对,是小奸商。”

乘风把白菜都搬出来,走到项云间面前,朝他伸出手。

项云间摸出光脑,顺口问道:“账号。”

“没有账号。”乘风说,“给我现金。”

这年头身上带现金出门的人很少,不过考虑到这里是战后星球,项云间还是领了笔钱出来。

他一指自己隔壁,说:“找我们财务,他家里有矿。”

乘风顺势看去,笑得一脸和善的青年两指夹着纸钞,很有魅力地抬手打招呼。

项云间将光脑切换到训练模式。

幽蓝的光线打上来,江临夏一眼瞥见,忍不住道:“你又在练这个?没什么用。手操机甲注定只是短暂的文艺复兴,它会被历史淘汰是时代选择的必然结果。半手操的噱头顶多只能让它苟延残喘而已,那种操作方式,别说普通人,天才都适应不了。”

项云间淡淡“嗯”了声:“我随便试试。”

乘风收完钱,小步挪动着回项云间边上坐下,偷看他的光脑屏幕。

训练模式选择的是半手操,项云间显然不大适应。短短一分钟的时间,直接打出了两个iss。

纵然半手操的机甲指令涵盖的范围不广,然而重心的失控还是极大地影响了机甲的平衡。

在第三次代码错误的时候,勇猛进击的机甲直接栽倒在地,训练界面上也出现了血红色的【失败!】字样。

项云间吐出口气,扭头又一次跟乘风四目相对。

乘风的瞳仁很亮,光线到她的眼睛里,似乎都变成了纯粹的黑,而后清晰倒映出这个世界的剪影。

这小子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只管直勾勾地看着他。

项云间唇角很轻地翘起,问道:“叫什么?”

“乘风。”

项云间扯了下她的衣袖,说:“怎么穿成这样?”

乘风讨厌地将他的手挥开,对方又来揉她的脑袋。因为没有及时躲过,帽子被弄歪了。

她听见对方低沉笑了声,然后评价:“小光头。”

乘风听出了十足的嘲笑意味,恼羞成怒,站起来跑到一边,横眉冷目。

项云间毫无自觉,挥了挥手里的光脑,跟遛猫逗狗似的不正经。

乘风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给你玩。”项云间收敛了表情,说,“不闹你了。”

乘风迟疑稍许,将信将疑地走回去。

好在这人还有最后一点良心,果然将光脑递给了她。

“这是三夭的模拟训练。”项云间问,“知道怎么玩儿吗?照着它这里提示的指令输入就行了。”

乘风不着痕迹地背过方向,假装没有听见。

项云间从她头顶越过视线,见她点开帮助,逐字逐句地阅读规则,模样生疏又乖巧,像一个听话懂事的新生。不再关注,任由她打发时间。片刻后,站起身劝道:“玩完早点回去吧。我们的招生范围是核定的,不能收你。你太小了。”

乘风脊背挺直,抬起头,在屏幕光色出现变化,显示练习开始的时候,又迅速低下去,认真等待倒计时。

项云间朝队友打了个招呼:“我也进去盯一会儿。你们先看着。”

人影走远,江临夏掀起眼皮,在乘风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两遍,问道:“小弟弟,你今年多大了?”

乘风玩得投入,不大情愿地回答:“我不是小弟弟。而且我十八岁了。”

这次招生的最低标准就是成年,很多半大的孩子张嘴就说自己十八岁,江临夏显然没当真,抑扬顿挫地道:“哇,你都十八啦?”

乘风听得想打人,无奈现在正忙,于是自动屏蔽了他的声音。

玩了半个小时后,乘风放下光脑,提起一旁的空竹筐,沉默离开。

没多久,项云间走出来,环视一圈不见人影,问道:“那小子呢?”

“走了啊。”江临夏伸了个懒腰,“你都说不招他,他还留这儿干嘛?”

项云间“嗯”了声,捡起光脑,触手一阵震动,屏幕亮起的同时跳出几十条未读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