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替的时节,最容易使人困倦。
昨晚黛玉不过多看了会书,今日就觉得身子十分倦怠。
吃过晌饭,她便没去园子里和姐妹们一处顽,只自个儿午睡去了。
这下子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才从梦中醒来。
彼时潇湘馆内湘帘垂地,悄无人声。紫鹃她们也不知去了哪里,满屋寂寥。
透过纱窗,能看到院子里,几棵芭蕉长的正盛。洁白的梨花,扑簌簌落了一地,让人好不怜惜。
身处此情此景,黛玉坐在床上伸了伸懒腰,不由长叹了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话刚出口便觉不妥,然此时屋内无人,她正兀自松了口气时,却听窗外有人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黛玉赶忙起身披衣穿鞋、整理鬓发。
将将收拾好时,便见宝玉掀了帘子进来。黛玉自觉失言,此时看见是宝玉在外说话,更是红了脸。
她才睡醒起来,此时正是睡眼惺忪、香腮带露的模样,加之因前言带累的面红耳赤。刚好叫宝玉瞧见,他不禁心神一荡,登时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本还羞恼地不知如何是好的黛玉,看到宝玉像只呆头鹅似的杵在面前,竟自己将那份羞意慢慢消化了。
她主动笑着开了口,“不知宝二爷来此,有何贵干?若是来讨茶的,就不必再说,我这是一两也没有了。”
听得这样一句吴侬软语,宝玉当即便清醒过来。接口玩笑道:“老祖宗偏心赏了妹妹好茶,合该拿出来大家同享。我不过才来要了一回,怎的就没了?别是妹妹舍不得,哄我吧。”
“我便是哄你,你又能怎么样?这茶原是你们吃着觉得不好,只我一人吃着好,老祖宗才赏我的。怎么到了我手上,就对你们胃口了?见天的看到我就要,怕是故意和我做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笑,恍惚间竟让宝玉忘了正事。
恰巧此时雪雁挎着一篮子新鲜瓜果回来,才让他猛地想起来。
重重拍了一下脑袋,宝玉懊恼道:“瞧我这记性,我来原是老祖宗叫琥珀给咱们带话,我看她忙乱得紧,便亲自过来给你传达。”
“那个家里是农户的刘姥姥,妹妹还记得吗?她今日要来逛咱们住的园子,老祖宗让咱们和姐妹们一会都去凑趣呢。保不齐她还会来各个院子逛,妹妹可要让丫头们将贵重东西先收起来,小心人多给碰坏了。”
黛玉喜洁,一般很是反对不熟悉的人,进她的屋子。可如今她寄人篱下,住的不是自己的家。
况且此次是贾母高兴,邀了刘姥姥来逛园子。她便是再不喜,此时也只得忍着,不能落自己外祖母的脸面。
“多谢你提醒,我这便让花洲将东西收拾了。你也快回去,盯着丫头们将喜欢的东西收好,以防万一。”
这番话说毕,宝玉便告辞了。雪雁拎着那篮子水果也进来了。
“姑娘,这是琏二奶奶派人送来的。说是刘姥姥自家地里种的瓜果,叫您也尝尝鲜。”
那篮子甫一放进来,屋子里便馨香扑鼻,想来是那些果子的味道。
“怪道人说,自己家种的东西比买来的好。这些果子气味这般好闻,全吃了它岂不浪费,还是分一半出来熏屋子吧。”
黛玉说的话,丫头们哪有不从的道理。雪雁叫来紫鹃,两人将这篮子瓜果分成两份,留下熏屋子的,剩下都洗了摆盘。
刘姥姥要来,黛玉准备只开书房迎客,要将卧房的门锁起来。花洲便先服侍着她换了见客的衣裳,然后主仆二人才来书房收拾。
书桌上黛玉写的字统统收了起来,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书也要归置到书架上。
两人忙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听到潇湘馆外欢声笑语。贾母、刘姥姥,同邢、王二位夫人以及王熙凤、薛姨妈,还有一大群丫头婆子的,一起来了。
黛玉亲自出门去迎,将她们扶进屋里吃了会茶。众人又说笑一番,这才同去了紫菱洲。
这番待客,虽不至于忙乱,但到底要挖空心思应付人。诸人一走,黛玉顿时觉得有些微疲累。
正要往床上去躺一会,贾母跟前的三等丫头玻璃,又回转过来传话。说是贾母稍后要往藕香榭摆宴,请黛玉准时赴宴。
这下再也躺不成,黛玉只得起来,让丫头们服侍着换衣洗漱。准备好了,便带着花洲、紫鹃去往藕香榭。
她们到那时,只见王熙凤已经带人将东西摆设整齐。各人依着自己的身份落座,黛玉坐在湘云和宝钗下首。
众人方坐定,贾母笑到:“咱们今日吃酒,可得找个由头。不若就来行酒令吧,接不到的就罚两杯。”
她这话一出,众人岂有不应之理。各自先纷纷自谦一番,而后才开始行令。
因有贾母参与,众人知道她行令,必得鸳鸯提着。是以王熙凤直接让鸳鸯来开骨牌,这样才能确保贾母能赢。
果然第一轮下来,贾母全都接住了。然后依次是薛姨妈、湘云、宝钗。
轮到黛玉时,她心里怕受罚,也顾不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只要脑子里有影,便立马就说出来。
这边鸳鸯道:“左边一个‘天’。”
黛玉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句令说出来,旁人都未有异常。独独宝钗听了,回过头来看着黛玉。
黛玉还在忙着接下边的令,并未发觉宝钗的目光。
众人就这样闹了一阵子后,这才开始上菜吃席。
席间,那刘姥姥被王熙凤同鸳鸯,作弄着吃了好些酒。腹痛去如厕时,醉的昏头昏脑地跑到怡红院,在宝玉的床上睡了过去。
后头被袭人发现,知道自己睡在宝二爷床上,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袭人给指了一条明路,将就混了过去。夜间,她便找到王熙凤,说明日要家去。
王熙凤跟前的大姐儿体弱多病,想要刘姥姥这般长寿之人,给起个名字,这样会好养活些。
刘姥姥便以“巧”命名,连带着说了许多吉祥话。王熙凤听着自是欢喜非常,当下就叫了平儿打点东西,明日送刘姥姥回去。
次日黛玉听说,刘姥姥要家去。因感念她送瓜果的情谊,便让紫鹃包了些笔墨纸砚给板儿,又给了几匹锦缎,让刘姥姥做衣服穿。
刘姥姥刚走,黛玉等人就听说贾母身子有恙,便约着一起过来探望。
贾母身子不好,原是昨日游园累的。大夫给开了几贴保养的药,也就罢了。
众姐妹在荣禧堂里吃过午饭,就回了园子。大家行至分叉路口时,宝钗忽然叫住黛玉:“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不疑有它,同宝钗一起来到蘅芜苑中。二人进了房,宝钗便坐在榻上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面对此语,黛玉一头雾水,不解何故。“宝姐姐疯了不成?莫不是要做什么公主、娘娘,想在我跟前逞一次威风吧。”
看黛玉不仅不承认,还讽刺起自己来。宝钗不由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今日必得实话实说。”
见宝钗话说的越发严重,不似只是玩笑的样子。黛玉也正经起来,“我说什么了?宝姐姐倒是说出来给我听听。怕不是今日要捏我的错,专门诈我来了。”
“你还装什么憨?昨日大家同刘姥姥行酒令时,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你从哪里来的那些话?”
经宝钗这样一说,黛玉方才想起来昨日行酒令时,说的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话出自《牡丹亭》和《西厢记》。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这两本书却都是女孩家不该看的。
想到此,黛玉不仅红了脸,心里也慌得不行。只好强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想来应是在芳官她们练戏时听到的,一时存到心里。昨日又害怕受罚,这才慌里慌张说了出来。”
谁知宝钗却回道:“我也不知道这话是哪来的?只是听你说的,觉得怪生的,所以今日特地来请教你。”
她刚刚那般作态,怎么会不知道?无法,黛玉只好又央求道:“好姐姐,你千万答应我,此事别说给别人听,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拉了她坐到榻上。“好妹妹,这话听着也不像我们正经书里读的。昨日大家都顽的高兴,并没人注意你接的令。可往后若是再这样不小心,被旁人听见这话,你可怎生是好?到时这辈子也就完了。今日我叫你来,不是为别的什么,而是做姐姐的提醒妹妹,日后那起子闲书千万不要再看了。”
这一席话,说的黛玉只能垂头吃茶,心下再无话可说,只有答应“是”这一字。
随后两人相对无言,静坐了一会。潇湘馆里的人,因找不到黛玉,打发春纤到蘅芜苑里探问。
借此机会,黛玉跟着春纤回了潇湘馆。她心里存着这档子事,回去后什么都不想干,连晚饭都没吃,便上床歇息了。
几个丫头看她心情不佳,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派紫鹃出去打探,只知道没和宝玉吵架,其余是一点都不清楚。
睡至半夜,不知怎的,从黛玉卧房里传出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在外间守夜的紫鹃被这哭声惊醒,立马趿着鞋子进来。只见黛玉缩在被窝里,正埋头哭泣。头发上、脸上还有被子上全是湿意,只是不知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紫鹃先点燃了油灯,然后才过来轻轻拉开被子。“姑娘,姑娘,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哪知黛玉并不应声,只转过身来,将紫鹃的手臂紧紧抱进怀里。
刚刚她睡着时,做了一个梦。梦里好些人知道她看了杂书,平日和她玩得好的姐妹都不再理她,外祖母也厌弃她,那些婆子丫头更是对她指指点点。
她本以为即使这些人都变了,宝玉是不会变的。他与她一同看了那本书,明白其中的妙处,知道她心里并无什么肮脏想法。
可宝玉不仅不再温柔的同她说话,还口出恶言,骂她不知礼仪、不守妇道。更是带着袭人,来潇湘馆对她评头论足。
许是这梦太过于可怕,她并没听见袭人说了她什么,就被惊醒了。
卧房里的响动,终究还是将花洲和雪雁也吵起来了。她二人进来后,也不住安慰询问。
可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实在是令黛玉难以启齿,她并不能畅快地同她们倾诉。
此时能做的,只有抓住她们的手,在惶惶不安中睡了过去。
几个丫头担心她,再醒来时会伤心害怕。便强撑着轮流坐在床边,陪了她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