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放守在御书房外,里头他家相爷正和虞太后说着话,远远便瞧见一个绿衣女官端着食盒向这边过来。
“见过陈大人,”青黛屈膝向陈放行礼,手中的汤盅散发着袅袅香气。
陈放点头回礼,嗅着那汤盅的香气下意识喉口微动,忍不住搭话道:“这是?”
青黛微微一笑,轻声说:“娘娘畏寒,这是红枣乌鸡汤,宫里小厨房给娘娘开的小灶,眼瞧着都快膳时了,娘娘还未用些东西,担心娘娘身子受不住,我想着相爷也在便盛了两盅送来。”
“闻着挺香,”陈放腼腆的应了一声,侧身让出位置:“应该也差不多时候了,大人请进。”
恰好殿门打开,青黛缓步跨入内。
随着殿门关闭,最后一丝香气消弭在寒风中。
陈放皱了皱眉。
青黛进来时,虞妗正和蒋韶商议着北地的战事,秦宴去北地也有大半月,与呼揭交战从无一败绩,一封封捷报从北地传来,激得百官百姓热血沸腾。
而虞妗心底的忧虑却随着一封封捷报,逐渐累叠。
延北军的粮草,就快要撑不住了,如果再无补给,哪怕秦宴用兵如神,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往后传来的怕不是捷报而是丧书。
蒋韶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青黛摆在自己面前的汤盅。
虞妗也不管他心中作何想,自顾自的揭开盅盖,说道:“眼瞅着都晌午了,相爷陪着哀家也一直未用膳,宫里小厨房炖汤的手艺一绝,相爷也尝尝吧,好歹垫垫肚。”
青黛看着她当真捏着调羹去舀汤喝,紧张得心都揪了起来,外头也久久没有动静,正想着要不自己去将娘娘手里的调羹抢下来时,御书房的殿门轰然打开,寒风随之而入。
陈放喘着气逆光而站。
虞妗顺势停下手中的动作,可那一勺汤水已然入了口,捡起一旁的绣帕拭了拭唇角,面露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陈放快步走到蒋韶跟前,见他面前的汤盅并没有动过的痕迹,陡然松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便听蒋韶淡淡一声:“放肆。”
双膝一弯,陈放结结实实的跪在绒毯上,给虞妗叩头行礼:“还望太后娘娘恕罪,卑职情急之下冒犯了娘娘。”
虞妗才不管陈放眼里有没有她,只要他按着话本子走便是了,摆摆手说:“不是什么要紧的,想来陈幕僚是有要事禀报?”
看陈放踌躇不言,便又“善解人意”道:“若是有什么不便哀家知晓的,你与你家相爷私下言说也是好的,莫要因为哀家耽误你们的事儿。”
陈放下意识抬头找蒋韶求助,却听他说。
“臣与娘娘之间并无何事不可敞开来说的,你不妨直言。”
陈放心下稍定,便道:“卑职自幼鼻息灵敏,方才凤仪大人端着汤盅来时,卑职便闻着味道有些不对,是以才擅闯了御书房,请娘娘恕罪。”
蒋韶突然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看向虞妗,便见她拿着调羹满脸怔愣。
汤羹从她手中滑落,落在几案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碗盖落在几案上囫囵滚了几圈,最后悄无声息的掉在了绒毯上。
虞妗被吓得浑身颤栗,不过片刻便冷静了下来,脸色逐渐深沉:“里头有什么?”
看蒋韶反应如此激烈,陈放有些不可置信,虞太后当真喝了这东西?
只得摇摇头道:“卑职不知。”
蒋韶面色冷凝,站起来往虞妗的方向走了几步:“你刚才已经饮了一口,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蒋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齐漪,那个女人癫狂的模样,又惊又怒使他几乎难以冷静,几步走上前,指尖已经搭在了她的脉上:“娘娘,微臣冒犯了。”
良久才松开手,周身气势无比骇人:“你这脉象有些古怪,臣医术不精,探不出来什么,还得快些请太医。”
说罢,便抬手要抱。
虞妗忙从旁避过,拒绝道:“哀家身子并未察觉有何不妥,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
青黛被吓得不轻,守在一旁满目惊慌。
蒋韶凝眸看她,面色越发黑沉如水,收回双手,道:“是,君臣有别,是臣冒犯了,娘娘还是速速请太医吧。”
虞妗不知他作何想,吩咐一旁的青黛:“拿哀家的牌子,去太医署请姜太医,就说蒋相爷与哀家饮茶时,不慎打碎了茶碗,弄伤了手腕,血流不止,请他来看看。”
青黛连连点头,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外跑,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头白发的姜太医,姜眠秋,背着箱笼被青黛紧赶慢赶拖了来。
姜眠秋一头白丝如霜雪,却不过刚刚而立罢了,素有神医圣手之称,民间传言,他这一头白发,是他自己早年以身试毒所致。
三年前先帝去时,他就该因救治不力与先帝陪葬,是虞妗一力将他救下,一来二去,便成了她的心腹人。
虞妗毫不避讳地掀起衣袖:“你瞧瞧吧,哀家可有什么不妥。”
姜眠秋除了医书药材,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这说好的病患货不对板,他也不在意,屈起三指便搭上虞妗的手腕。
许久才紧蹙着眉松开手,一脸大事不妙的模样。
“如何了?”蒋韶抢先问道。
姜眠秋摇头,古怪的看了虞妗一眼,又问:“从何处察觉不妥?”
虞妗便将那一盅赤枣乌鸡汤推给他看。
青黛忙拿了新的瓷碗来,姜眠秋将汤料分离,翻捡着瓷盅里的乌鸡块以及料渣,半响又端起拿小半碗汤饮了一口。
斟酌再斟酌,才说:“这汤里加了大量的罗布麻,导致这乌鸡汤的味道有些异变,鼻息灵敏的,轻而易举便能察觉。”
蒋韶凝眉片刻,道:“臣记得,罗布麻茶乃夏日时,淮河郡郡守上供而来,其言,此物有平肝安神,清热利水的功效。”
姜眠秋点点头,接过青黛端来的清茶净口,而后才说:“本是个好东西,对于身强体壮之人,比如相爷之类的男子来说,清口解火,再好不过。”
“不过对于太后娘娘来说,稍有不慎,这便是杀人利器。”
青黛已经彻底慌了神,这一盅汤水是她亲自端来,呈给太后娘娘的,若是太后娘娘有何差错,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虞妗示意她稍安勿躁,又看向姜眠秋:“此话怎讲?”
姜眠秋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说:“太后娘娘身子骨本就孱弱,每到这等寒冬天气,汤药补水必不可少,可这汤盅里添加了罗布麻叶炼成的汁水,少少一点本无大碍,可这碗汤盅里的,罗布麻叶的量本就足,甚至喧宾夺主,掩盖了赤枣的香气,想来是相爷的幕僚觉出的不妥,习武之人气息灵敏便能轻而易举的察觉,换做是娘娘或者几位女官大人,就没这能耐了,若是娘娘今日将这一盅汤水饮下,假以时日,臣敢断言,不出月余,娘娘定会因脏器衰竭,吐血而死。”
青黛脸色惨白如雪,太后娘娘怎能如此大胆:“那……那娘娘方才已然用了一些,可有妨碍?”
姜眠秋向她要了纸笔,一边说:“罗布麻本是好东西,娘娘用得不多,无碍,开个调养的方子便好。”
等姜眠秋写好调养的方子,青黛便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的把他送了出去。
一出御书房,青黛便拉着姜眠秋泫然欲泣:“姜太医,你快告诉我,娘娘身子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需要什么药材?”
姜眠秋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微臣方才说了,娘娘并无大碍,大人不必惊慌,况且太后娘娘的汤药中早就开始添加罗布麻了,前些日子你们不是总说娘娘梦多,臣便加了些,这两盅汤水在大人您送来之时微臣便验过了,此物对娘娘百利无一害,罗布麻本就不是毒药,长期大量服用才有些致命的功效,娘娘这几年本就是沉疴旧疾,这罗布麻叶汁倒是做了好事,娘娘非但不会身子不妥,反倒能好眠些。”
青黛若有所觉的点点头,娘娘这几日是比往常要睡得好些,原以为是要除去齐太后这个心腹大患的原因,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眼看着青黛松了口气,姜眠秋又毫不留情的泼冷水:“不过不必侥幸,下药之人定然是冲着娘娘这条命去的,娘娘留存在太医署的脉案,怕是有人看过了,才想着用这种阴毒的法子一击毙命。”
青黛点点头,满是庆幸:“所幸太医署的脉案是假的,否则若不是早有防备,太后娘娘恐怕定会遭了那贼人的道,没想到,那人的手这般长,不但能伸去太医署,还能伸到桂宫来。”
听见虞妗并无大碍,甚至比以往更好,青黛悬着的一颗心也安稳下来,尖翘的瓜子脸紧绷,太后娘娘的吃食从不过御膳房,每日膳食均是出自桂宫的小厨房,如今有人能往太后娘娘的汤盅里添东西,必定是宫中生了异心,有人能往桂宫安插人手,是她和银朱最大的失职。
看着姜眠秋远去的身影,青黛随手唤来一旁的宫女,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虞妗在暖榻上缓缓坐下,面露无奈道:“我这太后做得,当真是人人喊杀。”
“娘娘可有头绪?”蒋韶端着茶碗,温声问道。
“还能有谁,”虞妗柔柔一笑,清亮的桃花眼中和煦如故,却有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令人胆寒。
“哀家近日可不就与她结了梁子吗?”
“这后宫里,除了她,旁人虽也想我死,却也没这胆子没这能耐。”
“齐太后,当真是好样的,人在深宫,还能与哀家那位继母打连连。”
蒋韶几乎瞬间明白过来,罗布麻茶产自淮河郡,上供之时就已炒成了茶,炼不出汁水,想要提炼罗布麻汁液,就得要新鲜的罗布麻叶,而淮河郡郡守姓陈。
听着和承恩公齐家并无牵连,偏偏承恩公夫人姓陈,而虞妗那位继母,也姓陈,同属淮海陈氏的嫡系。
齐漪要她死,自然也正中虞妗继母的下怀。
蒋韶思及此,又听虞妗叹气:“是真该杀了她,还是怪我心太软,留着她关在后院儿了还想着作妖。”
蒋韶哑然失笑。
如今上京城谁人不知,誉国公府掌事权被个瘦马一手掌握,誉国公的老脸早被嘲得半分不剩了,搅风搅雨的陈氏幽闭后院,能耐却也还在,和那瘦马斗得不可开交,前些时候两人还撕打起来,抓花了誉国公的脸,为此已经好些天没来早朝了。
蒋韶笑着看向虞妗:“微臣愿行这举手之劳。”
虞妗也看着他,如今她越发猜不透蒋韶心中的所思所想,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今日这一切的目的。
“还不到要她命的时候,北地缺粮食,承恩公虽不是世家之首,可与齐家相关的姻亲遍布朝野,若有承恩公起头,向来世家定然会愿意付出那一星半点的帮扶,解一解延北军的燃眉之急。”
“相爷会帮着哀家的,对吗?”
蒋韶站起身,躬身向虞妗行礼。
“微臣愿为君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