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船人抬头,露出他那张瘦黑的脸。
他眯细起眼,注意到桥上一个白到反光的年轻人,身边还有个扛着大机器的年轻人。他听说最近有人要来拍戏之类,大概就是这年轻人了。
城里人到底是不干活的,长得那么白嫩,和大棚里的白菜似的。
他也不怯,操着一口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这个时候的螺蛳不肥嘞。清明的时候才好切(吃)。”
清明已经过了,再等得一年。螺蛳这个东西一年四季都能吃,没必要拘泥在清明前后。贺君高声问:“没事的师傅。下个月,师傅能帮忙网一袋螺蛳么?”
撑船人应下:“耥(tang)螺蛳简单的!再过些日子还有龙虾,个头大嘞。”
!又多了一道菜!小龙虾简直是现代年轻人夜宵最爱菜品之一。江南水乡简直到处都是食材,靠山吃山,靠水就吃水。
贺君笑出声:“师傅怎么称呼啊?那螺蛳和龙虾怎么算钱?”
撑船人摆手:“叫我老赵。不要钱的。河里的又不是我的。”
贺君顿时决定拉近和撑船人的关系:“谢谢赵哥!赵哥知道哪里可以买床么?”
撑船人将船移动到河边,听着贺君的话有点想不明白。怎么这群人来拍戏还要买床的?他虽然想不明白,但还是和贺君指了个方向:“那头有个木头厂。可以直接买木头,做床。”
木头厂?做床?
买木头应该要比直接买床便宜一点?
贺君微鞠躬:“谢谢赵哥!那我去木头厂看看!”
他和撑船人告别,拿出手机在群里和队友们,用语音的方式说了一下:“我这边碰到一个本地大哥,给我指了木头厂的位置。我去木头厂看看能不能买木头做床。”
“大哥还说下个月有龙虾能吃。我们有菜了!”
群里四个队友相当激动:“哇!队长厉害!”
“队长你别忘了你只有10块钱!”
“哈哈哈哈哈10块钱,买一块小木板吧。”
买块小木板听起来也太惨了。
贺君一边听外放,一边加快步子走路,在四周寻找木头厂位置。他一路走一路问,半小时后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木头厂。
乡下的木头厂规格不大,屋子是砖墙瓦顶房,就修建在路边的大片泥地上。房子墙体有不少野生绿植,走过去的路上也到处是野花野草。
房子边上全是搭建起来的棚,棚子下面木头按照粗细不同成堆放着,地面上除了整条的大木头之外,就是一地的木屑。
不远处还有一堆不知道是半成品还是废品,已经是木板的状态却胡乱堆积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木头味,夹杂着清新的野草泥土味,让人头脑一清。
贺君张望了一下,看到房子里有个中年人走出来。他忙上前招呼一声:“师傅你好!我是中玉岛那儿做节目的Vacation队长贺君。最近要在中玉岛上住很长一段时间。想问问你这边木头是怎么卖的啊?”
中年人剃着一个板寸头,四十来岁微胖,脸上戴着厚重的口罩,手上戴着白色手套。他见贺君问,稍停了下脚步:“要买什么木头?”
贺君完全不懂。
他出发前只查了种田,哪想到还要沦落到买床。就现在的节奏来看,他们可能要直接买木头再自己做床。
“有什么木头?”考虑到经费问题,贺君谨慎开口,“我们这边经费比较紧张。”
“黑胡桃水曲柳白橡柞木楸木柚木王樱桃枫木花梨木……”中年人一口气报了一串的名字,“别的进口木头也有,订了明天拉过来。”
贺君听人和报菜名一样报了一串,还说进口不进口的,不得不卑微笑着表示:“最便宜的呢?”
中年人看了眼摄像头:“你们买来做什么?”
贺君想了下空荡荡的房子:“床。以后可能还要做点柜子架子。”
中年人挺有耐心:“做床么松木就好。榉木么大气点。木头分等级的,你开口问怎么卖,还要挑最便宜的,一听就是不懂行。便宜木头睡起来不舒服,脆一点半夜床塌了怎么办?我们这边都是实木,价格不便宜。”
贺君听着价格不便宜,觉得自己可以再争取一下,温和问了一声:“不便宜是多少?”
中年人:“榉木国产一千二,进口四千五一立方。”
贺君:“……”
对不起,是他不配来问。现在农村木头厂物价这么可怕的吗?还是说他问错了木头厂?
贺君手指向一旁那些疑似废料的木头:“那些也几千?”
“那些回头拉出去做成密度板的。做不了床。你掰一下都能掰断。”中年人解释,“我们走量没什么利润的,一年赚不了几个钱,废料也得全卖出去。”
贺君又问:“做床应该用不到一立方?”
中年人:“那看你们要做几张床。要是算上做橱柜,你们得要不少木头。外头成套要七八百。加个牌子你到网上买买,一张床就要你小一千。”
贺君兜里就10块钱。
他笑不出来,长叹一口气:“我刚开始想着,一天50我们能过挺好的。现在算算一个月的钱,我们全用来买床和柜子还不够。”
中年人听着贺君说一天50,惊异看了他一眼:“我儿子大学生活费都一天50了。你们当明星那么惨啊?”
他戴着口罩说话,声音本就闷闷的,说到这里多同情看了两眼贺君,放低了声音:“难怪伐开心队长呢。”
贺君:“……?”
什么伐开心?
贺君解释:“Vacation,我们是男团,团名是休假的意思。”
中年人和贺君争起了团队名字的问题:“哎,听起来和我们这边‘不开心’一样。又是不开心又是休假的。我不太看电视,你们红不红的啊?”
贺君:“……”
贺君觉得自己膝盖被戳烂。在圈里听多了各种冷言冷语,贺君倒没从中年人的话里听出冒犯来。他知道对方就是好奇一问,所以也简单答了一下:“不红。十八线的那种。”
中年人:“哦哦。你们这段也录进去么?我能上电视么?”
这回轮到贺君给中年人解释:“这段会录进去,我们现在讲的这部分会剪掉些。我们节目和地方合作,主要目的是宣传地方。地方台应该会放。不过要几个月之后了。”
至于是县级地方台播放,还是市级省级,还是只能网上放一放,就要看节目组的能耐了。
中年人恍然:“这样。光听说你们要来拍节目。拍完就走了吧?”
中年人很现实:“你们看着就不是能吃苦的。三个月左右估计就跑了。听村里说你们还专门买了中玉岛那块地。花不少钱呢。”
因为节目最后播出效果未知,也为了更好的节目效果,所以这次综艺完全是经纪人小吕和节目组在沟通。贺君也不知道节目组具体策划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节目组为什么直接买了地。
他笑笑岔开话题,重新说床的事情:“我们能不能要三张床睡几天?钱赊账,一有就还过来?三个月内肯定结清的。”
贺君顿了顿,给了后期剪辑切断的时间:“我们是和村里合作的,钱肯定不会真欠着多久的。”
中年人一想,是这个理:“赊账可以,得写个条,签个字。”
贺君立刻应了:“好说好说。”
中年人问了下:“要帮你们去装么?人工费80。”
只有10块钱的贺君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抠门。他强撑着自己的微笑:“我们自己做床。能借这边的工具么?”
中年人嘿了一声:“你们会用么?”
贺君能怎么办?他只能表示:“我们学。我们到时候还要学收割水稻,插秧。”
中年人听着贺君这么说,在口罩后面跟着笑:“你们城里的节目还挺会搞事情的。那成吧,我这边不用的时候,就给你们用。木头板我给你们处理好。”
贺君对中年人万分感谢:“谢谢谢谢,实在打扰了。”
中年人:“哎,没事。我儿子和你一样大。小伙子出来打工不容易。”
毕业多年的贺君没暴露自己的年龄,跟着中年人去挑木板。
做好的木板都在房子里头,整齐堆放在一起。交错叠放的状态特别像抽积木的游戏。贺君走进门根本分不清木头和木头之间的区别,只见着这些木头似乎质量都不错。
他问着中年人:“师傅一直都是做木材生意的?”
中年人和贺君讲起来:“以前跟着我师傅做木工。后来他家里人搬去城里,小孩对这块没兴趣,我就接手了。”
原来还是师徒制的。
贺君切合他们慢综的主题,又问了一下:“这几年农村建设,感觉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么?”
中年人又“嘿”了声:“那可不一样了。门口的路瞧着多干净?我们木头现在就木头味。前几年这儿都养猪。木头拉出去被熏出一股猪粪味。你说你睡觉的床一股猪粪味,你能忍?”
贺君笑出声:“……这还真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