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久以为谁都不知道。
来鏖兀和亲的前一天晚上,梁帝召见了他。
那时他和梁帝的关系还很好,梁帝对派他去和亲这件事情很愧疚,对他很和蔼。
所以他以为,这回召见,梁帝不过是要嘱咐他一些事情。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梁帝召见,带他去参观了一些地方。
阴冷潮湿的密室里,隔着一重铁栅栏,许多年轻公子们蜷在一起取暖,隐约还看得出原本昳丽的容貌,端方的举止。
阮久不明白,梁帝说,原本和亲公子应当出在这些人里的,他已经训练这些人好些年了,可惜最后还是出了差错,和亲的人选最后变成他了。
阮久有点明白了,却没有说话。
梁帝按着他的脑袋,教他直视着里边人幽怨的目光。
“明日你就去和亲了,他们也就没用了,你是个好孩子,你忍心看着他们去死吗?”
阮久眨了眨眼睛,问道:“那我也要训练吗?”
梁帝笑了笑:“乖孩子,你不用,来不及了,我会派人教你的。”
随后梁帝便让人将这些人都给放了,密室还留在这里。
“乖乖听话,你不想把这里变成阮府的。”
阮久回去之后,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梁帝在城门前送他,和蔼关切的模样,仿佛昨天晚上只是一场噩梦,只有阮久身后的随从不断地提醒他,到了鏖兀要做事。
他面对着梁帝,再说不出一句话。
旁人以为他是难过,其实他是恐惧。
后来他就到了鏖兀,见到了十三岁的大王。
他对朝政根本一窍不通,更不想辜负赫连诛对他的真心,可他又担心还在梁国的家人,只能战战兢兢地按照梁帝留给他的人指示,开始学细作要做的事情。
在来鏖兀的路上学了几天,到了鏖兀之后,他就学不了了。
因为赫连诛老是黏着他。没几天,梁帝安排的人,又全部被赫连诛的人挤走了。
阮久这才松了口气。
再过了一阵子,赫连诛被赶去溪原,阮久第一个念头是,糟了,赫连诛要哭了。
于是他追过去,到了半路,忽然想起他还是个细作,于是更加坚定了要跟着去的决心。
细作嘛,当然要跟在大王身边。
结果他看了柳宣的做法,才知道原来自己做错了。
细作应当留在尚京,观察朝局的。
他都说他不会当细作了。
去了溪原之后,事情才更好一些。他只需要每年给梁国写一封信就好了,但是为了写这封信,他每年年底都要心烦好一阵子,编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应付梁帝,也好保全家里人。
所幸梁帝一直没有发现,赫连诛也一直没有发现。
阮久一直不敢让赫连诛和梁国那边有接触,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是被赫连诛发现了,他该怎么办。
所以这回萧明渊派人来找他,他也不想让赫连诛知道。
阮久松了松缰绳,轻轻喊了一声“驾”。他自己能处置好的。
赫连诛把兵符交给帕勒老将军,让他亲自去调兵,自己轻装从简,去追阮久。
也是在这天夜里,他就收到了前边关卡传回来的消息。
“王后托人给喀卡带信,请喀卡首领借兵,要他们全都穿梁国的服制。关卡已经把人卡住了,但是还没有找到王后。”
赫连诛听到这个消息,原本一直板着的脸上,才有了些笑意。
不能用鏖兀的军队,阮久就请鏖兀边上的部落出兵,还要人家扮成梁人。
喀卡就是从前赫连诚的封地,阮久去过那里,和那边的三位首领都认识,他开口,喀卡不会不帮他。
阮久倒是真不傻。
赫连诛笑了一下,淡淡道:“让关卡放人,让他照王后的吩咐,去喀卡借兵。也派个人跟去,告诉喀卡,把王后护住了。”
倘若总是没找到阮久,喀卡那边也能护着他一些。
阮久这样聪明,若是有意要避着他,不会让他这么快就找到的。
赫连诛加快马程,披着夜色赶路。
也是在这时候,阮久也发现了赫连诛在各处设了关卡找他。
他骑在马上,站在山坡上,望着远处亮着的一盏灯笼,然后看向身边的乌兰。
乌兰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低声应了一句:“王后。”
阮久无奈道:“你让人告诉他了?”
“是。”乌兰倒是大大方方地就应了,“我实在是不放心王后一个人。”
“我不想……”
“大王不会介意的。”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乌兰又不知道他是细作,他可能只是觉得自己不好意思让赫连诛插手梁国的事情。
阮久自然说不出口,鼓了一下腮帮子,最后调转马头,去问萧明渊派来的那个侍卫。
他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因为记挂萧明渊,一定要跟着阮久一起走。
阮久问:“你是怎么来尚京的?”
一听这话,那侍卫仿佛有些激动:“小的是从重重包围中……”
“我是问,你是走哪条路过来的。”
侍卫这才讪讪地缩回了脖子:“小公子是要小的带路吗?”
“嗯。”阮久回头看了一眼,“大王派人来拦我了,我不想惊动他。”
“那好,小的到前边去。”
他骑着马,走到了队伍最前边。
阮久忽然觉得他有点儿古怪。
白日里,他一看见萧明渊代表王爷身份的玉佩,就有些失态,来不及细想,就带着人出来了。
现在细细想想,好像这件事情哪哪儿都透着一股诡异。
萧明渊身边的人,从来不会称魏旭和晏宁为“魏公子”和“晏公子”,更不会喊他“小公子”,因为从前萧明渊自己就是最小的那个皇子,会搞混。
若说兵马,分明是魏旭的父亲抚远大将军更近一些,可抚远大将军好像在这件事情中从未出现过。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反应最快的不应该是朝廷,而应该是杂货郎。
可是他一路行来,两国通商的杂货郎都没有减少,更没有什么反应。
可是,阮久转念一想,倘若萧明渊真出了事,走投无路,拉下面子来求他,他还在这儿犹豫,只怕真是神仙难救了。
就算是英王设计,谅他也不敢在鏖兀境内动手,他照着原计划行路,到了溪原,与喀卡人会合,应当出不了事。
阮久抬手,招来一个侍从,吩咐了他两句,就继续向前了。
翌日清晨,赫连诛那边就又收到了关卡传来的消息。
“王后派人去梁国查探消息了,每经过一个关卡,就给那个关卡传信。他们拦不住王后,但是能知道王后的行踪。”
赫连诛点点头,又是笑了一下:“他很聪明,也知道此事有诈了。”
但是很快,赫连诛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就算怀疑其中有诈,但阮久还是要去一趟。
对萧明渊的事情,他宁可信其有,一定要自己去走一趟,才肯放心。
他一向是这样的,对他那几个朋友极好极好。
赫连诛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让前线关卡留意王后的行踪,时刻报上来。”
反正赫连诛已经知道了,还派人来拦他了,一直躲着也没什么意思。
阮久是这样想的,况且如今敌暗我明,他一夜未眠,怕自己的脑子不够用,还是让赫连诛知道自己的行踪,这样他出了事,赫连诛也能早些知道。
阮久摸了摸鼻尖,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他想确认萧明渊的安危,也不想让赫连诛知道自己的身份。
前边又是一个关卡,那侍卫带路,队伍从北边的草原穿行,避开关卡。
还没走多久,队伍就停下了。
那侍卫回过头,道:“小公子,前边有一个天坑。”
阮久不解:“绕过去就是了。”
侍卫暗示道:“那坑里仿佛有一些尸体。”
阮久警觉起来,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小的不敢,不过是提醒小公子罢了。”
阮久看了他一眼,给乌兰使了个眼色,让他看着这人,自己下了马,走向个天坑。
在草原上,天坑并不少见,阮久见过好几次。鏖兀人说,这些是天神的足迹。
阮久不知道那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想走过去看看。
那里边究竟是什么,是谁的尸体?
赫连诛第三次收到前边传来的消息时,不是一个太好的消息。
“王后在过了北庭之后,前庭一直没传来消息,已经半天了。”
赫连诛顿觉不妙。
梁国的英王要造反称帝,他害怕在对萧明渊赶尽杀绝的时候,远在鏖兀的阮久鼓动赫连诛动兵,扶持萧明渊上位。
所以他在一开始试图拉拢阮久,在拉拢阮久失败之后,他又试图把阮久是细作的事情捅给赫连诛,让赫连诛同阮久离心。
可是要是这件事情也失败了呢?那就让阮久同赫连诛离心。
可是赫连诛忽然想不起来了,他在北庭做过什么不能让阮久知道的事情?
快马加鞭,赫连诛赶到北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赫连诛在那个天坑边看见了阮久。
那个英王派来的死士完成了带阮久过来的任务,在阮久派人按住他的时候,就已经服毒自尽了,冰冷的尸体倒在一边。
乌兰显然已经劝了阮久许久,但是阮久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抱着腿,坐在天坑边,像是坐在悬崖边,怔怔地望着下边。
赫连诛快步走向他,旁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只有风吹过草地的簌簌声。
阮久却听得清楚,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他坐得太久,保持这样的姿势几乎保持了一整天,腿都麻了,站得不稳。
阮久双眼通红,显然是已经哭过了。
看见赫连诛的时候,一阵大风吹来,吹动他散乱的长发,也将他的眼眶吹得更红。
原本就站得不稳,大风一吹,他整个人都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踩在天坑的边缘。
仿佛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赫连诛在阮久掉下去的时候,忽然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去年秋猎,祭祀火塔倒塌,事情与阮久和亲时带来的梁国工匠有关,他明面上对阮久说,把工匠们遣送回国,实则——
这群人才到北庭,他就对暗卫下了死令。
想来是暗卫把尸体都丢在这里,被阮久看见了。
赫连诛从不后悔。
那些工匠几乎都是梁帝安排的细作,或明或暗,做的事情或多或少,杀了就杀了。
他们对鏖兀做的事情难道还少么?
国与国之间就是这样的,他看在阮久的面子上,没对梁国动兵,没在梁国最虚弱的时候挥师南下,已经是过分仁慈了。
他后悔的只是没把事情处理干净,还是让阮久看见了。
最要命的是,他们是细作,阮久呢?阮久也是细作。
一样的,阮久以为鏖兀大王也想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