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诛越靠近,阮久就越能将他看得清楚。
赫连诛蓬头垢面的,身上的盔甲都满是血污,脸上两三道擦伤,已经结痂了。他还背着那柄刀,右手还缠着阮久的手帕,不过手帕已经全叫鲜血染红了,已经变黑了。
右腿还是跛的,大概是什么时候受了伤。
他简直像是个小乞丐。
赫连诛紧盯着他,一步一步、以最快的速度挪到他面前。
他一边走,一边撒娇:“软啾,我疼死了……”
这时周公公也拉了拉阮久的衣袖,他看见这样的场景,也有些迟疑,但还是放不下要让阮久跟他一起走的愿望。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
大梁与鏖兀的建筑真是太不同了,凉州与溪原就靠得这样近,一边是飞檐,一边是石顶。
截然不同,泾渭分明。
迎面吹来的风,将阮久身上原本就系得不牢的披风吹掉,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他下意识抬手要去挡住自己的眼睛,再抬起手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把手从周公公手里抽出来了。
他还像赫连诛那里走了两步。
已经很明显了。
但阮久还是有些犹豫,他最后回过头一次,然后赫连诛就被绊了一下。
几个士兵惊慌地大喊:“大王!”
赫连诛反手抽出长刀,立在地上,支撑住了身体。他抬头看向阮久,用可怜巴巴的小狗眼神。
“你别过去嘛。”
于是阮久朝他奔去。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阮久站到他面前,却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要不要扶他一下,该怎么扶他。
阮久第三次抬起手又放下的时候,赫连诛丢开重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就这样靠在了他的身上。
身后士兵一拥而上,将周公公和剩下的人通通抓获。
阮久焦急回头:“别……”
赫连诛用脏兮兮的爪子把阮久的脸掰回来,让他只看着自己。
他欣喜若狂,心情极好,知道阮久的意思,吩咐了一句:“先别伤人。”
士兵们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阮久才放下心来。
这时候赫连诛只是看着阮久的脸,他已经比阮久高了,看着阮久的时候,需要低头了。
想到自己刚才对周公公坦白的话,阮久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刚刚听见什么了吗?”
赫连诛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阮久登时紧张起来:“你……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软啾说:‘小猪,小猪,快来救我,快来救我!’然后小猪就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
赫连诛笑了一下,双手——前爪搭在他的肩上,继续靠在他的怀里。
“我听见软啾的心跳。”
“……”
他们要先回溪原行宫修整修整,再找时间启程回京。
赫连诛好几天没休息,从尚京追到溪原,实在是累极了,却又始终不肯闭眼休息一会儿,一定要瞧着阮久才安心。
阮久见他眼底两片乌青,害怕他骑在马上都会摔下来。而且他骑马不看路——光顾着看阮久了。
可能这次的事情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他只要一会儿看不见阮久就要开始找。
没办法,阮久只能和他共乘一骑。
阮久环着他的腰,捋了捋他头盔上已经脏污的盔缨:“小可怜。”
赫连诛回头看他:“软啾,我想在后面抱着你。”
“不行,你会摔下去的。”
赫连诛弱弱地反驳:“我不会。”
阮久哄他:“好好好,但是现在我有点饿了,我们快点回去吃东西好吗?”
赫连诛敛眉,乖顺道:“嗯。”
“乖。”
阮久“驾”了一声,马匹向溪原城跑去。
身后的士兵们正要将太后余党都带回去,凉州城城楼上,驻守的大梁士兵问道:“兄弟,你们在干啥呀?”
懂得汉话的鏖兀士兵回道:“我们大王过来追老婆!”
大梁士兵呆滞。
鏖兀士兵又道:“不好意思,差点越界了,没吓着你们吧?”
“没有。”梁国士兵慢慢地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你们的王后不是我们梁国公子吗?”
“是啦!大王过来追他!”
鏖兀士兵押送着太后余党离开,留下梁国士兵在原地惊叹。
我们梁国公子,把他们鏖兀大王捏在手心里,捏得死死的。
真是为国争光!
很快就回到了溪原行宫。
他们才离开没多久,行宫虽然简陋,但还留下了几个侍从打扫。
乌兰赶在前面回来,他们到的时候,行宫里都已经预备好了。
阮久在殿门前下了马,然后接住马上的赫连诛,赫连诛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倒像是个话本里的小姑娘。
阮久颇感欣慰,但是在赫连诛站到地上之后,就不大高兴了。
赫连诛实在是太高了。
话本子里根本没有这么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都是比大侠矮一个头的!
阮久把他的头盔摘下来:“去洗澡。”
赫连诛拉着他的衣袖:“那软啾呢?”
“我也去洗。”
赫连诛自然而然地提议:“那就一起洗嘛。”
“不要。”阮久拂开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没那么大的浴桶。”
赫连诛重新拉住他,眼巴巴道:“我占很小的位置就可以了。”
“不行,我不想和你一起。”
“软啾。”赫连诛拽着他的手,无师自通地晃来晃去撒娇,“软啾,求你了。”
阮久差一点就被俘获了,他坚定决心:“不行。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
趁着我不在,偷看了我藏在床底下的画册吧?
否则也没有其他理由来解释他这种行为。
阮久瞧着他,赫连诛原本不想说的,最后还是垂下了眼:“这里离梁国太近了,你别回去嘛。”他察觉到这话可能不太对,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先别回去。等过一阵子,你想回去了,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赫连诛目光真挚:“但是你一定要回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阮久还以为……
阮久脸色微红,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分明是他自己在想不合时宜的事情,他反倒去敲赫连诛的脑袋。
赫连诛也不喊疼,又像大狗狗似的,凑过去了。
阮久觉着对不住他,想了想,又捧住他的脸,啾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不走。”
阮久难得这样亲他,赫连诛觉得,自己正在浑身冒热气,就算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但他好像还是特别精神。
阮久一扭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被吓了一跳,紧张地缩回了手。
赫连诛转头看去。
米饭和馒头,就并排站在房门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阮久有些结巴,像是做了坏事,被自家小崽子抓住了:“它……它们怎么也过来了?”
“是它们闻着气味追过来的,但是跑到溪原,实在是累坏了,我就把它们留在这里了。”赫连诛靠过去,“软啾,你能再亲我一下吗?”
“不行。”阮久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可是它们两个已经比我们做的还多了。”
“什么?”阮久蹙眉,扭头看他,“你懂得了?你是什么时候……”
赫连诛拉着他要走:“进去洗漱。”
阮久试图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些事情的?”
就是那个时候,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赫连诛背对着屏风,靠在浴桶里,听见门开的声音,还有阮久窸窸窣窣擦头发的声音,他好像还把水弄进耳朵里了,正歪着脑袋,拍拍耳朵。
阮久的声音在赫连诛耳边被无限放大,然后又被无限缩小,像一根羽毛,在他的心上拂来拂去,弄得他心神不宁。
赫连诛精神极了,然后阮久喊了他一声“小猪”,把他的魂给唤回来。
赫连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可他没有答应阮久,阮久有些奇怪:“小猪?你睡着了?”
直到阮久的声音到了耳边,他才回过神,哗的一下从浴桶里站起来:“醒了!你别进来!”
“噢。”他的语气这样凶,阮久也没有进去,在屏风前就停下了,“那你快点,伤口不方便多泡水。”
“……嗯。”赫连诛低头去看水面,看见水面上漂浮的白沫,心想这要是让阮久看到了,那就完了。
阮久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小孩子。
他飞快地擦干水,披上衣裳,然后重新把水舀进水桶里,提着“罪证”跑出去。
阮久还没看清,他就已经出去了。
简直像是少林寺的弟子提着木桶,走梅花桩练功一样。
赫连诛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躺,才把所有“罪证”全部销毁。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回阮久身边,阮久的长发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印在他后背的、雪白的中衣上。
就这一眼。
赫连诛拿起巾子,试图走到他的身后,帮他擦擦头发。
这样阮久看不见他,而他能够看见阮久。这样最好。
但是阮久没等他走到自己身后,就把他手里的巾子拿过来了。
“手伸出来。”
赫连诛伸出双手,阮久拿起手边的药粉:“给你上药。”
阮久惊愕于他手上伤口的严重,抬头看他:“这几天他们没给你换药吗?”
“我没空。”赫连诛也看着他,“找不到你,我不想上药。”
阮久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原本是要拍一下他的手掌的。想了想,却只是吹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
“这几天我给你换药,你记得提醒我。”
赫连诛用力点头:“嗯。”
等包好手,他就提醒阮久了:“软啾,还有腿。”
他撩起裤管,把被箭射中的伤口露给阮久看。
阮久就说,他怎么走路有些跛脚。
他低头给赫连诛上药,赫连诛又提醒他:“软啾,要先吹吹。”
“我让你提醒我给你换药,不是让你提醒我什么吹吹。”
阮久抬起头,看着他说出这话,赫连诛却一反常态地往后挪了挪,顺手拿起阮久靠在身后的软枕,挡在腰腹上。
太难堪了,为什么只是看见阮久就这样?
他是天底下最没有自制力的小猪,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