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回大梁去【二更】

太后的神智陷入一片混沌,只能感觉到掐在脖子上的手正在一分一分地收紧。

几乎要生生掐断她的脖子。

赫连诛在失控的边缘,但他用的是右手,在看见右手上缠着的手帕时,他回过神,将太后摔在地上。

他等不及别人去确认阮久的安危,准备自己亲自去走一趟。

但是太后一个濒死之人,咳嗽了两声,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扑上前,拽住他的披风。

她的嗓音愈发沙哑,透露出一丝阴森的意味:“今天下午,我让我留在尚京城里的人把阮久绑走了,我给他换上我的士兵的衣服,灌了哑药,把他丢到战场上来。他应该早就被你的人砍死了,当时你在哪里?你就在城楼上。”

“怎么样?你比我还惨呢。你让我亲眼看着苏尔死在我眼前,你却连阮久死在你眼前都看不见,你好惨啊。真不愧是我生的儿子,和我一样惨,比我还惨。”

“纵使你算无遗策,那又怎么样?你算到这一件事了吗?”

“我还是有一件事情胜过你的。”

赫连诛脸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一直不曾回头,挥刀便斩断披风。

太后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又伸长手臂,抱住他的脚,继续刺激他:“你们赫连家……不,我们赫连家,都是这么惨的人,权欲重,心机深。”

“这种人不会有善终的,也不会有人喜欢陪着这种人度过一生的,难受死了。”

“阮久更不会喜欢,他会觉得你很烦,很闷,很假,你是不是总是在他面前假装,假装自己很天真,讨他高兴?他迟早会看出来的,你这个人,表面是金玉,内里却是狼心狗肺。”

“你是个孤家寡人,你会害死你身边所有的人。”

赫连诛反手抽出一个士兵腰间的佩刀,回过头,狠狠地往下一扎。

这下太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再抱住他的腿了。

赫连诛踢开她的手,径自下了城楼。

太后双手撑在地上,按在血泊之中,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她低低地笑出声,道:“我对阮久,要真有那么狠心,那才算好。”

赫连诛下了城楼,骑上马,飞快地向宫城赶去。

他来不及分辨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事情涉及到阮久,他根本就没办法思考。

脑袋一片混沌,赫连诛只知道要快点见到阮久,只要见到他,确认阮久没事,那就好了。

他在宫门前就遇到了先前派去查看的士兵,那士兵表情惶恐,见他来了,连忙要跪下请罪,但赫连诛就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骑着马,径直冲进宫里。

一路到了大德宫,大德宫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宫人们在各个宫殿之间奔走。

声音吵杂,赫连诛只听得见隐约几个字。

“没有。”

“没找到。”

之后看见赫连诛回来了,宫人们都是一愣,随后连忙跪下请罪。

不用再说,赫连诛的心也顿时沉了下去。

不见了,就像太后说的一样。

他当然还是不肯信的,两三步冲进正殿里,一阵狂风似的,将外间里间都卷过一遍。

没有。

赫连诛出了正殿,又急匆匆地在左右两个偏殿看过。

也没有,米饭和馒头还待在偏殿里,竖着耳朵和尾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今天喂饭的还不来给它们喂饭吃。

赫连诛反手将偏殿的门甩上,用力过猛,那门摇晃了一下,就这样被他摔坏了。

“去找!”赫连诛抬手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他能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去找……去找!让所有人去找!”

宫人们匆匆散去,扩大了搜索范围。

赫连诛只觉得眼前都是花的,一阵一阵的,看不清楚。

太后那句“孤家寡人”,如同鬼魅低语一般,回荡在他耳边。

他定下心神:“调兵去找,所有人都去找。”

“去发悬赏令,找到王后的,赏金无数,封邑封王。”

“去找,城楼上的太后,万安宫里的人,全部都扣起来,押去虎牢审讯。”

“去找啊!”赫连诛一拳砸在廊柱上,才包好的右手又裂开了,鲜血将已经浸透半边的手帕全部染红。

赫连诛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变红。

他像是狼一般,呜咽了一声,随后重新抖擞精神,翻身上马,再一次出了宫。

赫连诛要亲自审问太后,所以他骑着马再次来到了城楼下。

可是等他赶到的时候,太后已经抱着那个孩子,爬上了城垛。

不管是多么炎热的白天,在鏖兀,夜幕降临之后,风就是冷得刺骨的。

太后卸了甲胄,只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怀里抱着那个孩子,头发是散的,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就像她第一次来到鏖兀时那样。

红嫁衣,披着头发。

赫连苏尔扶着她下了马车,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问她的汉名。

这时太后听见马蹄声,回过头,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赫连诛,缓缓地开了口,对他下了此生最恐怖的诅咒。

“孤家寡人!”

赫连诛只来得及喊一声:“拦住她……”

格图鲁甚至还没有帮他传令,扑上前的侍卫们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抓住,她就像一道被剑刺出的血滴喷洒,划过了阴森幽暗的夜空。

赫连苏尔问她的汉名,她说她叫做柳弗平。

赫连苏尔说:“柳树和浮萍,这可不是太好的两个东西。”

她笑着说:“是弗平,弗平就是‘不平’,愤懑不平。”

确实,她这一生,就是在“不平”之中度过的。

她命途不平,心中更不平,两者交织,最是不平。

怨不得别人,当怨她自己。

等赫连诛赶到城门外时,柳弗平已经没了气,怀里的孩子也一样。

他们就摔在赫连苏尔的尸首上。

一家三口可算是团聚了。

可是赫连诛不管这些,他只想知道柳弗平把他的王后弄到哪里去了。

他拽起已经死去的柳弗平,双目通红:“阮久呢?你把阮久还给我!你把阮久还给我!”

柳弗平已经说不了话了,赫连诛一晃她,她反倒闭上了眼睛。

赫连诛把她摔在一边,猛地站起身,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场景。

在城楼上,柳弗平侧眼看着这里:“你信不信,他在这里。”

赫连诛快步跑进尸体堆里,把尸体一具一具地翻过来,查看他们的面容。

若是早些时候找到,说不定阮久还有救,可要是找到了……

他想在这里找到阮久,又不想在这里找到阮久。

格图鲁唤了两声“大王”,赫连诛恍若未闻,只是低头找人。

格图鲁只能让人在城外点起火把,宛如一条火龙,成千上百个士兵在这里翻找,只为了找一个人。

没多久,轰隆一声,天上一道惊雷,只是抬头看天的一个瞬间,冰凉的雨滴就这样砸了下来。

唯一一个没有抬头的人是赫连诛,他只顾着低头找人。

暴雨将火把浇熄,赫连诛看不清了,才开口说话,像是野兽的怒吼:“火!”

格图鲁只能一手帮他撑着伞,一手举着火把,帮他照亮。

从城门前,走到叛军的营帐所在地,赫连诛用了一整个晚上。

日出雨停,天色微明,日光照在浑浑噩噩的赫连诛身上,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才像活过来一般,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格图鲁宽慰他:“大王,找不到才是好的。这说明你是被骗了,王后肯定没出事……”

赫连诛喘着粗气,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一般,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崩溃大哭。

“我已经按照阿苏陆的规矩办事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报应在阮久身上?”

“报应在我身上,报应在我身上啊!”

他站起身,反手抽出重刀,指刀问天:“你是瞎了吗?!阿苏陆,你是瞎了眼吗?!”

声震苍穹。

阮久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头疼。

身下是晃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坐在一辆马车里,马车的速度还很快。他拍了拍脑袋,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的窗子用黑布封住了,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

阮久不敢动,只是睁着眼睛,环顾四周,试图看见一点什么东西。

很可惜他连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分不清楚,而且很快就有人发现他醒了。

有个人就坐在他身边,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休息,所以他只是稍微转了一下脑袋,那个人就发现了。

“王后醒了?”

“乌兰,你也被绑过来了?”阮久放轻声音,“怎么样?你没事吧?”

乌兰顿了一下,随后道:“我没事,王后怎么样?”

“脑袋有点疼。”

“那我帮王后按一下。”

“好。”

阮久才说完这话,趁着乌兰没什么防备,一把拽住他的手,三步擒拿,掐住了他的脖子。

当然是赫连诛教他的。

阮久卡着他的脖子,不敢放松:“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兰笑了一下:“王后很聪明。”

“我问你怎么回事。”阮久皱了皱鼻子,“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好吧,正如王后所见,我是太后埋在大王身边的、最深的一条线。”

阮久气得连眼睛都睁大了,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你做过什么?”

“什么也没做过。”

阮久不说话了,乌兰知道他不信,便道:“凭大王的才智,要是我做过什么,一定会被抓出来的。所以我确实什么也没替太后做过,反倒还替大王办了许多事情。”

“你……”

“我以为王后现在能猜到。”乌兰道,“我向王后提过两次,大王登基时,太皇太后选了格图鲁,而太后选了我。太皇太后显然是敷衍了事,而太后则是精挑细选。”

他继续道:“我还向王后说过自己的身世,我是一个叫做乌兰的部落的俘虏。我被俘虏之前,是乌兰的王子。太后选中我之后,便把我的家人看管起来了。”

“而我只需要安静潜伏在大王身边,在最紧要的关头,给大王以致命一击。”

阮久反问道:“那你下毒不是更容易些?把我带出来,这算什么致命一击?”

“我只有一次机会,这一次机会用完了,我就暴露了。我只能在下毒害死大王和带王后离开鏖兀之间,选一个。”

阮久不明白。

“太后觉得,把你杀了,能把大王推进地狱的深渊。”

阮久蹙眉,只觉得这种想法简直是有问题,他死了,赫连诛可能会难过痛苦,为什么会进地狱?

他问:“所以还不动手吗?”

乌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阮久一激灵:“走开啊!”

“太后原本想杀死你的,但是后来改了主意,让我带王后离开。”

“去哪里?”

“回大梁。”乌兰道,“在没有再次收到改变主意的信息之前,这就是太后的意思。”

乌兰笑了笑:“我知道,王后一直想离开,王后想等到事情都平定了,就向大王提出离开。可是王后可能不知道,大王骨子里有多疯狂。”

“太后还在的时候,或许还能牵制一二,安全将王后送走。可是现在不行了,太后死了,大王贪婪的本性,会把王后永生永世困在鏖兀的。”

“太后不想让王后留在鏖兀,王后现在还小,凭着一时冲动留下来,以后会后悔的。”

“不会的。”阮久分明不信,“不会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那自然关我的事。”乌兰仰头,望着马车顶,“我永远记得,刚来鏖兀的时候,王后整夜整夜地想家,整夜整夜地躲在被子里哭。”

“还有在溪原的时候,那一次年节,王后听说家里人不过来了,站在门口,瞬间失了魂魄的模样。”

“王后还说,要带我一起回大梁的。我真的很想跟着王后一起回去,真的。”

“我想和王后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