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久虽然想让他们讲和,却永远都不会劝和。
他对赫连诛和太后之间的事情一点都不清楚,所知道的东西,都来自于旁人的只言片语,他难以分辨,更难以判断。
连了解都不了解,更不用劝和了。
太后还算体谅他,知道他不想让赫连诛不高兴,再留他坐了一会儿,就让他走了。
“还没出冬天,近来身上总是懒懒的,这会子又累了。娘亲小睡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好。”
阮久起身要走,太后又道:“明日再过来,我再让他们给你做奶皮子。今天就别再吃了,再吃就要发腻了。”
“我知道了。”
阮久点点头,周公公亲自送他回去。
周公公倒也喜欢他,就为了多看他两眼。
两个人走在宫道上,周公公问:“小公子在溪原过得还好吧?”
“嗯。”阮久用力点头,“溪原还挺好玩的。”
“好玩,好玩小公子还能生病?”
“那不是头一回来嘛。”
周公公笑了一声:“溪原那破破烂烂的,哪里比得过尚京?这次能回来啊,小公子还要多谢谢我呢。”
“啊?”
“上回小公子生病的消息传到尚京,太后娘娘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在乎小公子的。我帮着劝了两句,一直到了年后,太后娘娘才终于下定决心,要让大王和小公子回来。”
“原来是您老啊。”阮久瘪了瘪嘴,反问道,“那万一,我和小猪本来就不是很想回来呢?”
周公公皱眉:“这怎么会?尚京不比溪原好上百倍千倍?”
阮久转回目光,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周公公也是一片好心,想着他可能是在溪原住不惯,才想把他弄回来的。
既然都已经回来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想了想,最后只是撒娇道:“您老下次要做什么,提前跟我说一声嘛,我本来都在溪原认识很多朋友了,太早回来,都没认识几个。”
“好好好,我记得了,下次肯定跟你说。”
很快就到了大德宫前,两个人站在宫门外道别,周公公低声提点他:“小公子,我知道你善心,但是大王和太后娘娘之间的事情,小公子就不要多管了。”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让小猪那么生气,他老是气鼓鼓的。”阮久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笑着道,“像河豚一样。”
周公公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心里有数就好。娘娘最近身上不爽利,我就先回去了。”
“好,周公公再见。”
阮久站在原地朝他挥挥手,周公公也回过头朝他摆摆手,让他快点进去。
送走了周公公,阮久一个人进了大德宫。
乌兰正在院子里吩咐人收拾东西,见他回来,就唤了一声:“王后。”他看了一眼殿门:“大王在里面。”
阮久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不进去,绕着寝殿走了一圈,找了个小角落蹲下。
寝殿里,赫连诛一个人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随手翻一翻。
他心情烦躁,手上的书页也翻得哗哗地响。
阮久怎么还不回来?总不会在那边吃午饭吧?
外边的人还在整理东西,虽然可以放轻了声音,但是赫连诛还是听得很清楚,吵吵闹闹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传来殿门被人推开的一声轻响。
赫连诛撑着手,稍微坐起来了一些,想了一下,却又放下书,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看看,他都等到睡着了。
阮久应该为此感到愧疚,然后补偿他!
赫连诛维持着脸上平静的表情,竖起耳朵,数着阮久走过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下,阮久喊了一声“小猪”,就挨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知道你没睡。”阮久推推他,“我看见你偷笑了,快点起来。”
赫连诛这才察觉自己原来是笑着的,但还不肯睁眼睛,阮久便上手扒拉他的眼皮:“快点,睁开眼睛。”
赫连诛紧紧地闭着眼睛,阮久弄不动他,又道:“我给你带了东西,快点睁眼。”
赫连诛面色微沉:“我不要万安宫里的东西。”
阮久一愣,然后一把把他推倒,按着揍了两下:“谁说是万安宫里的东西了?”
他才从万安宫里出来,赫连诛以为他是从太后那里拿了东西,再给自己,也很正常。
阮久推开他自己走了,赫连诛睁开眼睛爬起来,只看见面前桌案上摆了十来个草扎的小啾啾,大小都有,排成队伍。
在万安宫的时候,他瞧见太后挂在窗户边上的那只小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阮久还没给他扎过这样的东西呢。
原来阮久注意到了,还给他也做了十来个。
阮久刚才也不是很迟才回来的,大约是做这些东西,用了点时间。
赫连诛抬眼,阮久正趴在门上,问乌兰什么时候可以吃午饭。
赫连诛下了榻,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快步上前,从身后抱住阮久,像小狗一样扭扭蹭蹭。
他爱死阮久了!
晚间宫宴,摄政王率百官恭迎大王回京,赫连诛端坐上首,与去年又是不一般的心境。
他饮尽樽中酒水,放下酒樽,微微抬手,示意众臣就坐。
赫连诛扫了一眼摄政王,不是过去那样外露的仇恨,而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他不像去年那样急躁了。
他夹了块鱼,高高兴兴地甩着尾巴,低头专心挑刺,然后把鱼肉夹给阮久。
“是海鱼,应该是专门从梁国那边送过来的,你多吃一点。”
阮久也好久没有吃到海鱼了。
他吃得欢,赫连诛也挑得欢,一场宫宴下来,一条鱼几乎都进了阮久的肚子里。
阮久吃得差不多了,赫连诛擦了擦手,又拿起桌上的青杏,擦干净,放到阮久面前:“这个应该也是梁国的东西。”
阮久不防备,拿起来就咬了一口,才一口,他整张脸就都皱起来了。
他皱着脸,说不出话来,赫连诛还以为他怎么了,是不是中毒了,连忙把青杏拿走丢开。
“软啾?”
阮久抿着嘴,缓了好一会儿:“……酸。”
赫连诛忍不住笑,阮久拍他:“你们鏖兀人什么口味?酸死人了。”
“有那么酸吗?”赫连诛把他啃了一口的青杏捡回来,自己也咬了一口。
然后他的脸也皱了起来。
“……软啾,真的好酸。”
“你看吧,本来就很酸。”
“现在还是春天,没什么可以吃的,等夏天了,再让他们送点水果过来。”
“不能浪费,你把剩下这一点吃掉。”
“我不要,给你养的米饭吃吧。”
阮久杏眼圆睁:“你好坏啊,它可是你的小狗啊。”
赫连诛不解:“哪里是我的?是你的。”
“你也是小狗,它也是小狗,它自然是你的小狗。”
两个人笑作一团,与此时言笑晏晏的宴会气氛倒也十分融洽。
忽然,两人身侧、太后的位置上忽然一阵慌乱。
周公公扶着晕过去的太后,急急唤道:“娘娘?娘娘?”
殿中倏地静了下来,下首第一位的摄政王顾不得礼数,迅速起身上前,两三步跨上台阶,跪在太后面前,掐了掐太后的人中,轻声唤道:“阿姐?阿姐?”
太后没有反应,阮久道:“周公公,先把母后挪去后殿,请太医吧。”
“是。”
周公公才要喊几个人上前搀扶,却不想摄政王直接把人给抱起来了。
周公公看了一眼赫连诛,见他脸色铁青,可是也顾不得什么,只能说一句“大王恕罪”,就追着摄政王去了后殿。
摄政王此举,简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地甩了赫连诛一巴掌。
他两三步跨过帝王的九级台阶,还当着大王的面,把太后给抱走了。
赫连诛站在九级台阶之上,只觉得彻骨寒冷,攥紧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阮久以王后的身份宣布了散席,让文武百官先行离开,然后轻轻握住赫连诛的手。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那是他的生身母亲,就算他不喜欢这个母亲,就算他和这个母亲关系不好,百官面前,装一装孝道也没关系。
可是他的叔叔,他的父亲的弟弟,怎么能越过所有人?
百官面前,怎么会轮得到他的叔叔去抱他的母亲?
他想不明白。
阮久握着他的手,小心地把他握得太紧的拳头松开,然后用自己的手扣住他的手。
太医很快就到了,直接从后殿进去,在后殿待了许久。
他们在后殿待了多久,赫连诛也就在前殿站了多久。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奇耻大辱。
他已经知道太后和摄政王的事情了,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样还不够吗?他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诸天下吗?
侍奉的侍从们,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进了前殿,把杯盘狼藉都收拾好。
此时的后殿里,太后平躺在小榻上,盖着薄被,仍未苏醒。太医坐在榻前诊脉,摄政王和周公公守在榻边。
摄政王实在是心神不宁,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了,干脆站起身,满屋子乱走。
他走到后殿与前殿的通道处,前殿里灯火通明,他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身后的太医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冲回去,把太医拽起来:“阿姐怎么了?”
太医着实惶恐,只能附在他耳边,把太后的“病因”极小声极小声地说给他听。
摄政王扭头去看前殿,侍从没关严的殿门,被夜风吹开,瞬间就吹灭了靠近殿门的几十支蜡烛。
前殿顿时陷入半明半暗之中,摄政王走了两步,仍旧走到后殿与前殿的交界处。
侍从们碍着赫连诛还在,没敢上去收拾,太后方才坐过的桌案,还是原样。
桌上满满一盘酸涩无比的青杏,此时只剩下两三颗了。
摄政王想起年节时候的宫宴,也是这样,但是当时赫连诛和阮久都还没有回来,宫宴上只有阿姐和他。
喝了酒,当时阿姐也喝了酒。
摄政王心中是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的,这毕竟是他第一次……
但是很快的,他看见了赫连诛,赫连诛还站在原地。
于是他心中的欢欣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人用锤子闷闷地敲了一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赫连诛背对着他,他看不清赫连诛表情,只能看见赫连诛日渐成长起来的身躯,愈发宽阔的肩膀。
这是他兄长的儿子,比起他的兄长,也更加勇武。
赫连诛没有发现有人正在看他,他只是抓着阮久的手,把阮久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他的心脏跳得太快了,满心的怒火、报复的火焰,要从他胸膛里跳出来了。
耻辱,简直是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