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军出去打牌输了一晚上,跟一群狐朋狗友喝得醉醺醺回家,人烂醉如泥往沙发上一坐,“钱转过来。”
夏灼把手机里收到的钱如数给他转过去,还有两个年龄大的老人不会用手机,交得现金,她自觉把那一小摞的红钞整理好放在桌边。
夏建军核对了一下数量,发现对不上号,当即就变了脸色,沉着脸问她,“什么意思?钱不够啊。”
夏灼愣了一瞬,不自觉跟着紧张。
钱少了吗。
她不知道。
筒子楼最后那个怪人也没难为她,她拿出租房签字表的时候他就信了,利索转了钱。
夏建军看她那表情,知道她不敢私藏,输了牌,少了钱,看她那闷不吭声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红钞往桌上一拍,声音跟着高了好几度,“让你去收个租都收不明白,除了读那几行破书还知道干什么?!”
“一户九百块钱,一共十六户,这点儿算数你算不清楚还念什么书?!”
“少收了哪户给我滚出去找着人要回来,成天就知道给老子添堵!”
男人声音很大,像是恨不得趁机把屋顶掀翻。
在他骂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夏灼只是皱了下眉,轻轻地落下一句,“知道了。”
夏建军喝点酒就这德行,她已经见怪不怪。
她越是轻飘飘的,夏建军就越是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徒增闷气。
夏建军红着眼睛,撑着膝盖坐起来,手已经指在了半空作势要骂,夏灼转身重新拿起那张收租表,快步出门,不给他任何疯癫发作的时间。
门“砰”地一声合上,她隐约听见身后人掺合着方言骂了一句,“真是跟你妈一个下作德行。”
夏灼迈出去的脚步轻顿一瞬,抿了下嘴角,还是忍了。
跟这种人争执没意义。
顶多再忍半年,考上大学离开这儿,就一切都好了。
路上距离不算太远,夏灼重新回到筒子楼,路上一边走一边核对,想知道究竟是漏掉了哪一户。
今天是她第一次收租,没经验,现在大部分房东都是在手机上收钱,但夏建军不,也因为这儿一般都是学生短租,来来去去的,分不清谁是谁,只认当面收。
夏灼下午收了钱也没在纸上做标记,十几个转账记录更是对不上号。
甚至无从下手,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核对。
她最终选了最笨的办法,再照着收租表挨家挨户过去问一下,今天刚收过钱的,她看见人应该多少有点印象。
晚上九点多,各家酒足饭饱,唯独一个穿着白色棉服的姑娘穿梭在筒子里前前后后地敲门。
“咔嚓。”一声,金属片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陈朝阳走了,陆风禾这会儿有空,蹲下身,指尖扣环儿开了个猫罐头,给他今日行善救来的猫吃,这猫在屋子里已经暖和过来了,只是不靠近人,有点怕生。
陆风禾把罐头搁地上,让猫好放心大胆吃。他转身去了洗手间,草率地洗了把脸,水扑到脸上碰到嘴角的破口,本来一直没什么感觉,现在才忽然觉得疼。
只能说老爸这一巴掌,打得真狠。
爸妈从小没打过他,这一巴掌更像是攒了十多年的力气。
该做不该做的,他都是做了。
他伸手点了一下嘴角,像个回味痛觉的变态,想到今天办得冲动事儿,甚至还觉得有那么点儿小爽。
总之挨这一下,不亏。
水珠挂在他下巴上,他拿毛巾随手抹了把,往旁边一搭。
外面传来阵敲门声,陆风禾转身,视线无意扫到了镜子,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己看着都一怔。
感冒没好又出来吹风,脸色憔悴的像吸了两年粉。
这模样往垃圾桶旁边一坐可不就像是乞丐。
来人像是锲而不舍,敲门声又响了。
陆风禾不得不顶着这一脸“乞丐”模样过去开门。
他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一半其实就发现好像不是在敲他的门,而是隔壁,只不过这破楼隔音太差,那摇摇欲坠的防盗门敲起来,在他这儿听着跟炸雷一样。
夏灼站在三楼靠近顶头的倒数第二户,核对过了,应该就是这一户忘了收,旁边“备战清北”她没有再问,那人是交过了的,她还不至于这么健忘。
在她第三次抬手准备敲门的时候,铁门嘎吱一声打开。
不过是隔壁的开了,那个“备战清北”。
两人对视,场面莫名有些滑稽。
少年没说话,只看着她,好似丢出一个无声的问号。
备战清北:?
夏灼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刚刚敲门有点扰民了,解释说,“今天漏掉了一户,联系不上人,我过来收。”
“他不在。”少年倚着门框,懒懒散散的,嘴角处的伤口像是刚碰过水,周围都跟着泛红,“这几天估计都不在。”
隔壁住了一个摄影师,这几天出去跟拍跑活儿去了。
夏灼有些为难地蹙眉,手机联系不上,人又不在家,900块她拿不出来,回去又要被骂。
冷风刺骨,她也没接话,安静几秒后,他屋子里有手机响了,少年轻描淡写地看了她眼,转身回屋,顺手带上了门。
陆风禾进屋刚接起电话,就听见那头马路边儿“包子馒头豆沙包”的吆喝声,老妈的声音急急忙忙从听筒传出来,“你还感冒就那么跑出去,现在什么天气你不知道吗,我过去找你。”
“不是,我。”
陆风禾半句话都没说完,就听见那头说,“别再乱跑,我马上就到了。”
陆风禾张了张嘴,“我。”
“……”
那边儿直接挂断了。
好歹让他说句话啊。
十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件衣服,风尘仆仆地来到筒子楼,陆风禾开门的那一瞬,走廊里惊到声控灯,瞬间灯光大亮。
女人站在门口,身上落了点雪,先是担心地看他一眼,才伸手把衣服给他,“先回家,我让你爸走了。”
陆风禾本没想抬手接,视线扫过去看见老妈鬓角的白发,他沉默几秒,垂下眼,接了。
爸妈比同龄人的父母年纪都要大很多,宋女士高龄产妇,不听劝阻豁出命也要把他给生下来,夫妻俩算是老来得子,又有点儿家底,他可以说是从小呼风唤雨,要星星都有人想办法给他摘。
听着挺爽的二代配置,但他又什么都不是。
他像只被人圈养的金丝雀,笼中鸟。
挣不开,也逃不掉。
陆风禾穿上这件外套,锁了门,防盗门闭上的那一声他忽然又有点想叹气,陆风禾啊,闹剧结束,又要回去当那只傻鸟了。
夏灼坐在楼梯口,看着一老一少从这儿下去。
女人始终眉头紧皱,后面跟着的少年吊儿郎当,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沉默的下了楼。
脚步渐行渐远,她缩了缩身子,想让自己更暖和一些,收租收不到,她不想那么早回家,又或者是抱有侥幸心理的,想试试能不能等到那户人回来。
她靠着生锈的栏杆发呆,手机没剩多少电,不敢再玩,没几分钟,楼道里倏然传来阵散漫的脚步声。
夏灼无意识的,透过楼梯间的空隙往下看了一眼,朝上走的少年也正巧抬头,隔着一层半的距离和锈迹斑斑的围栏,两道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
许是她目光灼灼,少年先别开了眼。
陆风禾回家估计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来筒子楼这边儿了,刚就忘了把猫带走。
夏灼不认识他,算上刚刚这一次,总共见了三面,自然没到需要打招呼的地步。
他步调懒散地上楼,在前面距离他三四个台阶上的姑娘抱着腿,姿势看起来有点像是蜷缩着的,身上白色棉服又宽又大,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
夏灼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带起一阵微小的风,以及一种冷冽的,淡漠的,很高级的香味。
几乎微不可闻。
甚至不能确定那就是他身上的。
她视线跟着少年背影看过去,见他进门又出来,手里多了一只橘猫。
夏灼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回家吧,被骂就被骂,总比在外面冻着强。
陆风禾单手抱着猫,等他再走到楼梯口,刚刚那姑娘已经不见了。
夏灼心情忐忑地回家,不过万幸,家里没人,可能是夏建军不服气又出去接着打牌了。
明天她一早就上学,能躲一时是一时,等夏建军酒醒还是能好好说话的,不会一点儿小事就口不择言地骂她。
一晚相安无事。
她甚至还做了个梦,睡醒就忘了,但依稀记得,是个好梦。
清晨,夏灼背着书包左脚刚迈进校门,旁边陈朝阳自行车骑得飞快,恨不能原地起飞飞进教学楼。
警卫室里端着茶缸的大爷探出头骂,“干什么的,谁让你在校内骑车的?!赶紧给我下来!”
等大爷戴上老花镜再往外看,已经人头攒动,分不清谁是谁了。
陈朝阳算是班里的活跃分子,爱玩爱闹但成绩还行,老师们也是拿他没办法。
夏灼上楼刚到一半,遇上班里人说,“哎,夏灼,老杨刚叫你去领成绩表。”
她点点头道,“好”。
夏灼稀里糊涂当了半年班长,平常除了去办公室干干跑腿儿,这班长一职形同虚设。
她没去教室,先往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走。
等走过拐角,就看见刚刚恨不得飞进教学楼的陈朝阳拎着书包站在办公室门口,正跟一个没穿校服的瘦高个儿男生说话。
男生没睡醒似的,无精打采靠墙站着,那种懒洋洋的“颓丧”感蔓延至方圆几米外。
陈朝阳听他说话有鼻音,多问了句,“你这感冒还没好啊,我以为你下学期才来附中,这没几天就放寒假了,你干脆在家休息不就得了。”
靠墙的男生无所谓道,“不想在家待着,烦。”
别人上学烦,他是在家待着烦,正好反过来了。
夏灼走近,许是听见脚步声,男生回头瞧了一眼,微垂着眼睫,漫不经心。
她身上冬季校服穿得板板正正,领子左右压得服帖,校服裤子也没做任何的收边儿“再加工”,裤脚宽大地垂在白色运动鞋上。
俨然一副模板化的好学生样儿。
距离很近,夏灼也看清他了,少年眼角下换了个新的创可贴,嘴角还是那样青青紫紫的。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站在办公室门口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报告。”
夏灼声音不大,随后就听见耳边一声极轻的笑。
像鼻腔里带出来的。
轻慢,随意,似是在笑她这副“好学生”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