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虽辰时,天色尚沉。
梧桐苑里更是如死一般沉寂,仆人们都心不在焉,手里的动作慢,脑袋更是时不时往主子住的正屋处望。
对于昨日夜里的一切,他们都觉得恍然如梦,却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三王女强行欺辱少主君清白,其心可诛。
李冶醒来,看到陌生的帷帐,才想起今日宿在了梧桐苑,等她往身旁一摸,却已经凉了。
“姐夫?”
骊歌匆匆走近,在榻前五步就停住了脚,隔着远远的距离,不情不愿地回答。
“回三王女,少主君去请安了。”
“世女出殡,今日扶灵,马虎不得。”
李冶坐起身,倚在榻边的玉石栏杆上,招手,让他走进,盯着那双眼睛,似笑非笑。
“真的只是扶灵?”
“没有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吗?”
骊歌不傻,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表情难堪,咬牙切齿地强调。
“没有。”
“少主君不会拿正事开玩笑。”
计划败露,二王女之事已成不可转圜,而这,全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若非有她作梗,主子就会顺顺利利地成为二王女正夫,然后坐等王府主君之位。
而不是现在,被动的承担这份泼天大辱。
李冶挑眉,不提信与不信,真真假假地感叹。
“姐夫是个规矩人,我一向知道。”
无论心思如何歹毒,表面总要规规矩矩,事事周全。
“叫五关来。”
“叫谁?”
话刚落,门扇便被一脚从外踹开,一大早精疲力倦从宫内赶回的荣王,回到府内,耳朵第一个听到的就是自己那女婿的哭声。
钟氏受辱,于芳菲庭内长跪不起。
众人眼中,耳中,都看到了,听到了,府中混账的三王女,今日竟强行闯入内帷,欺负了自己的亲姐夫。
甚至嚣张无形地选在长姐出殡前一日,故意让世女死都不瞑目。
同日同时,归然栖中侍墨小侍爬上了清郎如玉的二王女的床,府中人尽皆知,数百人跺脚咒骂,让一个贱人坯子占了便宜。
本就为长女过世折磨的精神衰弱,马氏听到这两个消息时,刚刚起身,还未说话,登时人就气晕了,整个芳菲庭内乱做一团。
荣王当场就提了刀,要来了结了自己这个混账女儿。
当她知道,那混账还在梧桐苑中明目张胆的逗留时,怒极反笑,那张素来就满是杀伐之气的脸上,狰狞如鬼神,毛骨悚然,谁也不敢直视。
李冶尚未来得及躲,便被毫无情面地架着猛跪在了荣王面前。
磕的膝盖发痛,面目紧皱。
未曾给她说话的机会,荣王就发了话,“抬出去,给我打!”
等到真的看到院中的长板凳,以及那被侍卫们手握的刑仗,被扣住的五关等,李冶终于感到害怕。
刑仗上的数排铁钉在朝阳下冷冷发光,像是在用事实告诉她,她做错了。
太自负,自持身份,太嚣张。
她是王女,却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王女。
夜闯姐夫闺院,违背伦理,不知悔改,已是荣王府的巨大笑柄。
李冶再也顾不上面子,顾不上仅有的自尊,撕扯求饶。
“母亲,母亲!”
“女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我是吃醉了酒,糊涂了,才做下错事,您饶了我吧。”
她能感受到周围一圈复杂的眼神,如芒在背,那种感觉更像是在她的骨头上刮肉,一刀一刀,比疼都要人命。
可她只能继续求。
她还不想被活生生打死。
骊歌远远看着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人,如今低声下气的求饶,却没有太多报复的满足。
他总觉得,少主君今日做了,日后三王女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荣王,真的会仗打自己的亲女儿吗?
那不只是普通的嫡女,也是当初陛下亲封的高阳王女。
三位王女,唯三王女一人被赐下封号,是不同的。
荣王冷笑,脸色如青。
“打!”
“三十大板!”
“就算是躺着起不来了,瘸了,也要抬着为世女扶灵。”
说罢,她看了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下了最后命令。
“家奴留命,其余一律仗杀!”
这是要完完全全的封口。
就像是昨夜三王女带人来围一样,整个梧桐苑不足半刻,便人声匿迹。
只是那时候只是说不了话,现在是永远都说不了话。
梧桐树上的花大朵大朵地砸在地上,紫色的花瓣染了血红色,变的鲜艳夺目。
骊歌眼神恐惧,心底止不住的怕。
而李冶五仗之下,就已经晕了,等到三十仗打完,人还没死,肉已经烂了。
侍卫们并不体恤,按着荣王吩咐的命令,冷水泼醒,抬着去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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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氏晕后,钟令嘉便去了灵堂,恍若无事地继续做自己的大家嫡夫。
除了手上缠好的绷带,他的面色有些白外,一如往日。
李埕无法相信,他可以如此这般地坐在这里,好似李冶的死活与他毫不相关
今日一早,她就知道,昨日钟令嘉做了什么手脚。
看见身边睡得是自己院中的小侍时,她甚至还觉得逃过一劫。
她不想娶钟氏为正夫,她想尚皇子。
入崇文馆,身为太女一脉,眼见太女之位固若金汤,自己又为太女所重用,她想做从龙之臣,还有比尚嫡皇子,更能亲上加亲的吗?
可当听说,李冶与钟令嘉苟且时,她还是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不是她疯了,是这些人疯了。
钟令嘉是疯了和李冶沾上关系,选一个废物,不选她?
李冶是如何所作所为,才敢与自己亲姐夫有首尾,她不过就是一个不受宠且无才无为的纨绔。
可等到亲卫告诉她,今日一早,少主君便冲入芳菲庭,长跪不起,主君气晕,王爷当场要杖责李冶三十时,她觉得心凉。
这些年来,求学在外,她知晓钟氏不同于一般男子,掌家、为人当断则断,可他也从没想过,对方如此心黑手狠。
李冶强迫他,他便抛弃名声,也要对方付出代价。
她违背诺言,他便让她苦苦经营的形象,付诸东流,人人议论她床笫之事。
门庭高贵的荣王府,世女出殡的日子,在他所作所为下,人人成了笑话。
李埕猝然觉得害怕,母亲处置了李冶,毫不留情,那她呢,她会怎么样。
“序时,序时!”
序时闻声进屋,却见向来不喜形于色的主子,像是遇见什么绝事,心慌意乱。
“那小侍呢?”
李埕平稳呼吸,让自己尽量清醒,可脸上的后怕已经遮不住,她不知道自己在提起这个人时,给予了多大的希望。
“回王女,在东厢。”
“去找他的卖身契,看看他家中还有没有人,让他自缢吧。”
序时应下去办,可李埕还是觉得心慌。
所以,她去找了钟令嘉。
不在芳菲庭,不在梧桐苑,而是在装模作样的为李懿守灵。
那一刻,李埕骤然觉得可笑至极。
李冶丢了半条命,他却可以没心没肺的跪灵。
“钟令嘉,你不怕吗?”
“李冶终究是王女,而你只是个鳏夫,即便她还能毫无芥蒂地收继你,她还会善待你吗?”
李懿待他之苦,难道他忘了吗?
五载苦熬,半点都没长进,还是如此刚硬,长姐不喜,怕不是空穴来风。
闭眼静跪的钟令嘉笑了,语气不咸不淡。
“二王女,值得吗,猫哭耗子假慈悲,可也不值得浪费在我这,若有时间何不先处理好了那个小侍,自缢,蠢人自是不提,你觉得母亲会信吗?”
他抬起脸,寡淡的打扮,却衬得玉面好看更甚从前。
李埕原本很喜欢他这幅闲适得意,胸有成竹的样子,可如今,她觉得那是小人得志。
“你疯了。”
“李冶不会饶过你!”
她最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有多离经叛道,永远都学不会忍气吞声。
钟令嘉让她丢尽了脸,几乎没了半条命,怎么会轻拿轻放。
不过多久,这个男人必定会彻底在这后院中无声无息。
即便是李冶不做,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这个男人,不能再留在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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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冶不知李埕也被坑了一把,她无数次在想自我了断。
三十大板,虽然重,却不至于真要了命,只是让她半死不活,活着比死了都要难受而已。
五关被压去受刑时,她亲眼看着,几乎咬碎了牙。
无比清醒,无比恐惧。
她做了个王女,可又是一个什么王女。
她不自量力地抢了一个男人,可抢的又是个什么男人。
钟令嘉的心是黑的,他不仅恶,他还毒。
李冶禁不住心中极度愤恨,握拳垂下,却牵扯到臀部伤口。
“嘶——”
侍卫一眼扫过来,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了,生怕有人告状到荣王那里,让她小命不保。
只能心里暗骂:
毒夫!
恶男!
她原本以为自己无比聪明,以为凭借在社会里摸爬滚打,靠着自己自卑但又自诩能够看透人心的能力,渴望压制住钟令嘉,能够让他屈服。
可,错的离谱。
钟令嘉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不是正常人。
谁会在明知要嫁给一个人,日后都要靠对方,依赖对方,离不开对方时,凶残地要人半条命。
她毫不怀疑,日后,会有无数次这样的惨案发生。
轻则算计求饶,重则一次半条命,缺胳膊断腿。
李冶突然开始想,李懿作死了整整五年,她活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钟令嘉又对她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脑海突然晃过一幅画面,清冷瑰丽的男人在朝人笑,明媚灿烂,透过皮肤,实际上心肝都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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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高僧占卜,定申时起棺送殡。
夜色已出,王府门前,长明灯高悬,无数经幡飘荡,恍若白日。
李冶被抬着出来时,眼前是钟令嘉,头戴孝带,麻布孝衣宽大,胸前抱着的是李懿的牌位。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迷。
不少府里的女人都看呆了,侍卫,主管,还有她那些庶出的妹妹们。
好一朵,美丽的冰莲花,会吃人的那种。
按理说,李冶应该会心生阴影,躲着这个疯子。
可她没有,她看着钟令嘉笑。
只是笑的有些难看 。
她也确实怕,也确实有阴影,但并不想低头。
今日,钟令嘉让她生不如死,来日,她便让钟令嘉跪着求她。
既然昨日能逼得他求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李冶要娶钟令嘉,板上钉钉,所以,她要好好活着,一日不被整不死,就一日要发誓整死钟令嘉。
不就是恶男吗?
她也不是好人。
恶人,自有恶人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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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墓群很大,这里葬送了很多皇党之争而死的人,却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
因为赢的人,入帝陵,而非李氏墓。
李懿很不幸,她甚至都没没坐上王爷的位置,就在宗室之战中丢了命。
可李氏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顶替她
可以是李埕,可以是李冶,可以是那些卑贱的庶女。
李冶看着那墓被封上,再也不见天日,心里陡然觉得空,伤痛也忘到来了脑后。
她抢到了男人,之后了,还应该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