郚朝,元德十三年,樊梨圆。
樊梨圆唱戏、唱曲,东京城中达官贵女都爱来这逍遥,尤见那等卖身不卖艺的小郎君,最爱逗弄。
红镜台上花衫群舞,玲珑锦绣。
台下看官太师椅上卧,嬉笑撒银。
楚歌声里闹,楼上雅间里的黑衣女子被吵醒,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中指戴玉的冷白手指不过抚了抚额,身后伺候的小侍便悉心地为她擦净了微微汗湿的额头。
被人侍候的感觉太过舒服,让王璐有些喟叹。
等真正清醒,见到眼前的一切时,狭长的眸子原本的堕落、沉糜开始消散,凝聚出一双曜黑色的瞳仁。
身上漆黑的袍子,光滑以至于穿在身上过于轻松,像是随时对地动一下都会滑下,没有负担的接触让人有些怔愣。
王璐眼神瞥到楼下的戏台,依旧纸醉金迷、歌舞升平,没有因为楼上的雅间里突然换了一个人,而发生丁点的不同。
她不知道自己来了哪,也不知自己变成了谁。
既没有惊讶去打探自己的身份,也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听戏,顺便吩咐了身后的小侍亲手喂她。
冰镇过的葡萄果肉带着微甜,在唇腔里打转,绵软又解渴。
直到时辰转到正午。
守门的侍卫克制地敲响了门,像是之前被吩咐过,故而到时提醒。
“王女,午时已到,是否备马回府。”
王璐终于舍得将眼神从那些身段柔美、行姿细腻的伶人身上移开,短暂地嗯了一声。
她回头睁眼看了一次身后一直默默服侍的小侍,一个面白清秀的男子。
这时候,她才终于愿意想一想,自己到底到了哪。
奢靡的环境、舒坦的服侍、尊贵的称呼,从不是她王璐这样一个普通、平庸、毫无长处的人所能拥有的。
方才那享受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王璐以为梦醒了,她又会是那个老破楼房里一事无成,整日浑浑噩噩、被人忽视,被人践踏,恨自己懦弱无能的废物。
可这个梦似乎有些长。
或许是她看的时间过于长了,面前的小侍从脖颈红透了耳根,放在身前的手都扭捏成了麻花,眼神里像是有了什么特殊的意味,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小侍只是这樊花园里服侍贵主的奴才,初来乍到,他见过最富贵、最有权势的人,无非就是眼前人。
高阳王女,荣王幼女,宗室之女,陛下侄女,任何一个名头说出来,都是他们这些下等人够不到的。
若是能被王女看中,他便能像先来的哥哥们那样,入得大院,手中金银不缺,从此不会在担忧生计,做那富贵檐下燕……
就在他的手快要摸到对方交领上云锦纹路,亲热的呼吸要蔓延到肌肤上,空余二人的屋子里传来一声低沉又干涩的“放肆”。
王璐的眼睛逡巡在他表露欲望的脸上,那张秀白的脸都因为这些浮想而变得恶心,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每日做那些不可实际的美梦,实际上却都是腌臜妄想。
身上的衣服,面前人的讨好,潜意识里的尊卑,让她脱口而出这一声连她自己都惊到的放肆。
而小侍早已被她吓得跪在地上,怕自己惹恼了贵人,千跪万跪地认错,头上磕出了红痕也不敢停下。
“王女恕罪,王女恕罪。”
这无疑是助长了王璐的气焰,她从太师椅上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手掌捏在红木椅上,居高临下。
“看清我的脸,认清你是谁。”
慢腾腾的字从单薄的嘴唇里吐出来,带着自得傲慢,以及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贬低。
“奴才知错,奴才不敢。”
看他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王璐不再想去理会这个太过无趣平庸的小侍,心里几乎是暴涨的满足和洋洋得意。
那种踩着别人的自尊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感觉,当真是好。
这场梦,恶心又美好。
她推开繁华的门窗,走出这座巨大的求乐风华之地,阳光刺眼让她看清了所处的地界。
熙熙攘攘的长街一侧已经如那女侍卫所说,停好了一辆马车,上面挂着的金色旗帜,是宗室王族的标致,人人路过却不敢直视。
王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身边经过来听曲的富贵商人、有了些银两便想来见世面的女人,以及那些庸庸碌碌以至于认不出模样,在她眼神留不下丁点印象的路人。
垂在两侧、搭在这身华美衣裳的双手,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无法控制地抖动。
这些入眼之人,入眼之物,以及微风、阳光的触觉,无比真实。
都让王璐不再觉得是侥幸。
她穿越了。
荣王府
车夫摆好轿凳,为车内的人拉开帘幕,恭恭敬敬地等在下面。
王璐从车厢内探出头来,漆黑绣金乌的衣摆随着她走动的脚步,起起落落,幅度好看。
待她看清那张先帝亲赐、礼部送挂的烫金牌匾,几乎整个胸膛已经被美梦成真的不可置信灌满。
不是男子势大的封建古代,是一个以女子为尊的新王朝。
荣王府,帝胄之后。
她王璐,从一届卑微小人,摇身一变,做了王女。
多么酣畅淋漓,多么老天有眼。
随身侍卫五关一路跟在主子身后,抿唇不语。
明明那一步一动依旧摆着皇家的架子,放荡不羁,可她又实在难以忘记王女那一双眼睛,那双骤然间乌云压城般的眼睛,盛满了欲望和腐烂。
王女,好像变了一个人。
王璐自认已是人上人,又怎会在意一个小小侍卫的想法,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认领属于这具身体的权势。
假山石阶、名花贵草,在这让人数不清步数的荣王府里,都是最最不起眼的东西。
很快,王璐找到了“她自己”的院子。
与门口的繁体楷书疏放妍妙不同,硕大的“淡泊院”三字,字字铿锵,赐字者下笔极深,足见是有多想要这淡泊降临在这院子里的主人头上。
她没再停顿,快一步踏进了院子。
“参见王女。”
迈进去的第一脚,就是这整整齐齐的恭敬问候。
院中留侍的所有女侍卫持剑行礼,各个低头不敢直视,而小侍则隐藏在角落里,恭恭敬敬卑躬屈膝。
那一刻,王璐才终于体会到一个王女在如此朝代中,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不仅仅是富贵财权,更是让人不敢藐视的皇威。
这一路走来,鞋底沾染的尘土少之又少,头冠发饰更是被小侍时刻看顾,半分未乱。
踏在舒适宜人的鹅卵石上,经过那一个个低着的头颅,王璐的心情当真是美妙极了。
等到进了屋门,合上门扇。
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将那些趋炎附势的奴才侍卫全部挡住,失去了这些衬托,王璐终于从那种近乎狂热的王女光环中微微脱离出来。
脚步在这处处彰显雍容贵气的屋子逡巡,直到她转到屏风后,看见那面一人高铜镜中映出的自己。
镜面里的面容是模糊的、有些歪曲,却足够让人看清,嘴角一抹因为无人而肆无忌惮的笑,阴沉嚣张,含着自负得意,反倒破坏了原本主人的面貌,而显得有些四不像。
“王璐啊王璐,笑得是真丑。”
她厌弃地瞥了最后一眼,选择眼不干为净。
宽大的正堂正中央,王璐独身而立,脚踩着地上代表荣王府的金乌铭文花样,眉梢里都是志得意满。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王璐,她叫李冶,是当今荣亲王的嫡女,是获受陛下亲赐的高、阳、王、女。
“咚咚---”,门扇被小声敲动。
“王爷请您去书房。”
说话人小心翼翼,对于门内这位王府最小的王女,明知对方任侠放荡、不治行业、轻佻无形,他们也具不敢挑战主子的权威。
荣王的位置未换人一日,即便不受王爷喜爱,她依旧是嫡女,高阳王女的身份就不会低贱。
闻言,李冶沉默寡言的脸上有了些许神色,清清淡淡回了一句知道。
前院书房。
李冶见到李世的第一眼,就是一澎滚烫的茶水,白玉石雕琢的茶盏在柔软红色地毯上滚了滚,浇湿了一片暗色。
“孽障!”
中气十足的话,从上首魁梧盛怒的女人口中迸出,眼神几乎是要杀人。
李世对于自己这个幼女,向来十分不满,可她没想到对方会只顾玩乐、不听管教到如此地步。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竟敢去那樊梨圆里厮混。”
“你的亲姐妹,第一日停灵,你却外出滋事,你要让世人骂你不孝不悌、骂你荒诞无度,骂我堂堂荣王教女无方?!”
李冶原本深深垂着的头,有了些许动作,她抬眼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荣王。
因为征战过沙场,李世的额头上有一道长疤直直划到眼下,这让她的气势更强,那股染了血的味道经久不衰,足以让未曾见过世面的李冶选择听话。
母女二人并不相像,对方的眼神、语气,都表明她已足够厌烦这个总是惹事的女儿。
又联想到院门口的“淡泊”二字,想来,原主是极其不受这个一家之主的青睐。
李世见她直愣愣地待在那,不像往前那样狡辩,甚至还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看她,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了,以至于见到这张脸都已经忍受不了。
“滚出去!替你王姐去守灵。”
“七日停灵,你一日都不能少,我会让人看着你,若你跑了,那便也不用榻出你的院子!”
“安分守己,不要给李氏子弟抹黑!”
“滚!”
桌上手边的折子、玉石,几乎被摔尽了,李冶也终于彻彻底底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而院子中的守门侍卫,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三王女,有时候总在惹王爷生气上天赋异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