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人再次来到朝夕阁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天。
杭淑娟憋着怒气心不甘情不愿,这两天一直在托段青山寻高人解决问题。
如果可以,她还是不愿意亲自朝那个女人低头。
段赐谅解她的想法,以段家的地位,托人寻几个大师还是可以的。
可惜那几个大师一看病人情况,不知哪来的金光暴起,没入他们额间,瞬间口鼻流血,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滚了出去。
这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怀音摆明是铁了心要杭淑娟道歉。
杭淑娟心里骂着孽缘孽缘,最终松口,段家还醒着的人连忙大包小包带着贵重礼物,亲自馋着老太太赶到这里。
似乎早就有人猜到他们这个时候会来这里,车子一到,焦玲便拉开门。
“怀音小姐说了,从门口到二楼,走三步跪一下,九个头一个都不能少。”
焦玲心中实在忐忑,段家人好歹之前是她的雇主,如今她却让前雇主去给新雇主磕头,这可真够刺激的。
段青书看着熟悉的面孔,不免冷嘲。
“真是风水轮流转,焦小姐好大派头。”
“三叔!”
段赐皱眉,厉声制止他:“少说点。”
朝夕阁这家店风格特殊,平日里就有不少人驻足欣赏,今儿个终于开门,门口还站着一堆人,十分引人瞩目。
不少人认出刚刚执掌段家的豪门新贵,拿着手机悄咪咪偷拍起来,好不热闹。
段赐脸色阴沉,朝保镖示意,保镖们立刻将人驱散开。
直到没人敢停留,他才扶住杭淑娟,柔声安慰道:“奶奶,对不起。”
杭淑娟没了嘴巴无法吃饭,只能打营养吊针,这几天实在憔悴不少。
她无声苦笑一下,定定心神,豁出去了。
老太太七十多岁年纪,颤颤巍巍跪下,又颤颤巍巍站起来,背影坚定又顽强,放佛前些日子刻薄妒忌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杭淑娟心中多年压抑着嫉妒和不甘,平日里也只会和段康正闹闹,对待子女外人,她一直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好长辈。
大家暗自抹了抹泪,段青山受不住自己老娘这么屈辱的给人磕头,他咬咬牙,自己也跪了下去。
“妈,我陪您。”
杭淑娟闭眼没去看他,她在给怀音跪下的那一刻,心就已经死了。
一大一小一路磕上二楼,二楼房间门大敞,屋内的阳光似乎比屋外更盛,暖洋洋的,像是抓了烈日下来捧着。
怀音坐在榻上,众人只看见窗外不断有变成小蛇样的白光进来。
她掌中还捧着一枚精美的金发钗,同样也有金光化作一缕缕小蛇,白金交缠,游窜上她的蕾丝手套指尖,亲昵地贴着她手指又朝手臂游上去。
一路上去,直到失去黑布条掩盖的残缺脸蛋上,兢兢业业修复着鲜红露骨的血肉。
场景如画,人如艳鬼。
她脸颊血肉空洞露出惨白白骨,却比在场所有人都气定神闲,眼神淡漠。
饶是他们知道怀音不简单,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免也心惊肉跳的。
杭淑娟愣了愣,眼神十分复杂。
果然是她,虽然脸蛋还有稍许残缺,但她认出来了,这就是当年那个怀音。
“哈哈哈哈哈——”
杭淑娟忍不住想笑,下一秒怔住了,她瞪大眼睛,抬手向嘴巴摸去,她的嘴巴手指都回来了!
段家人也非常惊喜,正要说什么,指尖轻扣桌面的声音响起。
怀音声音冷漠:“继续。”
按耐住心中的激动,段青山抚慰地拍拍老母亲的背,两人对视一眼,再次深深跪拜下去。
三跪九叩完,就是沏茶道歉。
焦玲端着茶盘进来,小心翼翼递给他们。
杭淑娟面无表情接过,跪都跪了,不就是沏茶道歉么,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跪在原地,恭敬地朝怀音方向举高茶杯。
“还望怀音小姐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事情到这一步,怀音也没有彻底解气,她瞥向故人被风月摧残过的老脸,心中情绪并无任何波动。
“怀音小姐,家母已经道歉,请您受了这茶吧。”段青山声音有些颤抖。
怀音没说话。
百八年前她见过杭淑娟的前世,那会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哪怕家里贫穷,也乐观勇敢,见到她还笑盈盈问她是不是仙人。
后来她转世成了杭家赫赫有名的名媛,犹如一朵人人妄想染指的玫瑰,热烈奔放。
她瞧出她和段康正彼此有着情意,于是便差段家大哥康则去杭家结亲。
可人这种玩意儿,一旦转世,那就真的变了个人。
杭淑娟到底是变了。
爱情让她变得面目全非,嫉妒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将她的和善一丝丝剥离。
她再也看不清自己丈夫的爱意,看不清段家人对她的恭敬,更看不清自己。
怀音怎么不懂她在嫉妒什么。
但她并不想理解她,也不屑去理解。
她兴致索然叹口气,抬手轻轻一拂,日光仿佛倒流,通通回到天上,屋子里逼人暖意瞬间消失。
随后她又慢条斯理脱下手套,那只手竟也完完全全白骨化,阴测测的白看着怪瘆人的。
冰凉的骨头触到杭淑娟的指甲,凉的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我接你这杯茶。”
怀音微微俯身,语气无情:“但从此刻开始,我赐予段家的福运、财运、寿运,通通收回。”
话音落下,段家人只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陡然流逝,一缕缕肉眼可见的紫气从他们身上抽离,飘然落回怀音眉间。
接踵而至的是老宅佣人打来的电话,说是周曼他们都醒了。
杭淑娟猛然惊醒,她不可置信地瘫倒在地,怨毒地看着怀音。
“为什么!你要我磕头我都磕了,为什么还要收回那些东西!”
失去那些东西,他们段家是不是就完了?
怀音将茶杯放在桌上,勾起讥嘲的笑。
“没有我段家早在四百年前就断绝了,你以为你一杯茶能轻飘飘了掉我罔顾天命救下段家的情分?如今收回我给的东西,才是真正了结。”
“从今往后,你们好自为之。”
一听到要被收回运势,段青书整个人都慌了。
“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段家的辉煌是你想收回就收回的吗?”
“骗子骗子!你这个骗子!早知如此,我宁愿死也不会给你磕头!段家完了,段家在我手里毁了啊!”杭淑娟痛苦不已,靠在段青山怀里嚎哭不停。
段青山也没想到怀音竟做的这么绝。
他无奈叹气,心中有些不服,但还是安慰道:“没事,阿赐那么聪明,没有那些我们段家也会好好的。”
“好不了。”
怀音幽幽补刀。
几人愤恨难解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她泯然一笑,“你们段家本就该断子绝孙,如今失去我的庇护,不用一周,天道自然会抹杀你们。”
“……”
段赐豁然皱眉,看向怀音的目光十分冷冽。
她是故意的。
以她的本事可以直接收回运势让他们段家破败,没必要大费周章还要搞什么沏茶道歉。
她在故意折辱奶奶,又故意收回运势,到底是为什么?
怀音大大方方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金瞳弯弯,里面带着顽劣可恨的笑意。
像是在印证段赐的想法,她打了个响指,缓缓勾起唇角。
“要想拿回去也行。当年段恒修拿子孙来跟我换,你也可以拿东西来跟我换,只要你拿出的东西能让我满意,我就把段家运势还给你们。”
怀音是个恶劣的人。
她不知道从前的自己究竟是谁,但她知道她一定是个冷酷狠辣之人。
但凡惹她的人,她总要千倍百倍还回去的。
杭淑娟两世都受过她恩惠,不对她感恩戴德就算了,竟然恨她到张口闭口都是辱骂,这个气怀音忍不下。
她要杭淑娟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换!我换!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还是说你要命?我也可以给你!”
杭淑娟的心智此刻已经有些疯魔,段家不能在她手里这样断掉,不管怎么样她都要保下段家。
“我不喜欢钱。”
怀音正不疾不徐将手套带回去,又接着说:“我也不要你的命,这样好了,阿鼻地狱如何?你去那里呆上一天好了,我就把运势还给你。”
阿鼻地狱。
传统道教中传说中的地狱第九层,那里面只有无尽黑暗和穷凶极恶的恶鬼,堕落到此的灵魂将无时无刻饱受苦难的搓磨,永无间断。
“不行!这运势我们不要了!”
段青书一直是个不着调的,知道自己家可能会败落也有点心慌,但是一听到要自己老母亲去地狱走一趟,他就不能忍。
那地方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宁愿死,也不愿意他妈被人这样玩弄。
段赐面色冰冷,用力咬着牙扶起父亲和奶奶。
“奶奶,爸,段家不会在我手里垮掉的。就算她说的是真的,没了就没了,我们一家人能在下面团聚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完又看向怀音:“怀音小姐,我们之间既已了结,便到此为止吧。”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怀音就是想要杭淑娟死,只有她死,她才会解气。
阿鼻地狱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但段赐绝不可能让奶奶去冒险。
段家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倒显得怀音像个恶人。
虽说她就是个恶人。
“真有意思。”
怀音漫不经心扣着桌子,笑意冷漠。
她已经手下留情,不过是杭淑娟去阿鼻地狱待上一天罢了。
“怀音小姐,原谅淑娟吧。”
房间角落处,突然出现一道虚虚的身影,男人不复生前垂垂老矣的模样,灵魂厚重又结实,温和地眸光定定看着怀音。
眼神里都是祈求,和悔色。
这不是段康正,又是谁?
“段康正,我不喜欢原谅别人的过错。”
在段康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怀音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这事本来可以不用发生,缘头都在杭淑娟身上,她凭什么原谅她?
她金瞳中薄怒顿起,抬手一挥,段康正的灵体便被掀飞,跌到远处,在一声叹息中慢慢消散。
说到底,她就是不服气。
她曾经犯过错,所以被人封印所有记忆,孑然一身游荡在人间赎罪。
封印她的人不原谅她的过错,要她带着空白的记忆惶惶度日,做那些做到厌烦的事,何时到头她都不知道。
那么,别人犯了错她又为何要轻飘飘原谅呢?
她不愿也不想。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迷茫和痛苦。
都说佛仁慈正义,可却从未对她仁慈,仅仅因为她想看下那记忆,却被佛手打入阿鼻地狱。
这是她挑衅封印的惩罚。
整整四十九年,在那里她受尽磨难搓磨,无数只手伸过来想要撕裂她的灵魂,每个恶鬼都在尖叫哀嚎着想要侵占她的意识。
她只有不断厮杀、不断厮杀,靠着想要找到记忆碎片里那个男人的信念才从那里活着跑出来。
那么,她又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呢?
你看,她都已经在人间攒了这么多年功德,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呢?
因为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人世间一直都是不公平的,原谅与否这座天平,只有执掌者才有资格放下砝码。
这么多年来只有杭淑娟敢这么挑衅她,所以她要杭淑娟与她一样后悔莫及,她才开心。
怀音淡漠地闭上眼,隔绝外界一切,将自己缩回属于自己的荒芜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