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骏苑。
骏马鬃毛油亮,一字排开在马圈里悠闲地吃着嫩草。花清眠眼前一亮,果然好马。
马奴牵过一匹红棕色高马,是马圈里头最大只的一匹,冲着花清眠低头拱手,“将军,赤帅这几日食量很大,操练不少,健壮得很,可要溜一下?”赤帅是花清眠最爱的坐骑,曾陪她打过不少胜仗。
花清眠伸手接过缰绳,侧首看了一眼露出欣喜之色的百里逢集,古人爱马同现代人爱车差不多,尤其是男子,看见良驹眼神都不带动的,笑说:“逢集,选马。”
百里逢集也不推辞,毕竟是花清眠自己说的,在外面,他是“她的人”,那就要扮好“面首”,拿出恃宠而骄的劲儿来,他望着马圈里余下最是打眼的一匹黑马,“这个。”
花清眠这日穿了月白绣云纹的窄袖长袍,青丝半束,坠着珍珠钗环。她踩了马镫,翻身一跃,马鞭一挥,“驾!”
青丝随春风飞扬,环佩衣饰飘起,说不出得飒爽英姿。
百里逢集念着花清眠说软骨散的事情,只两人知晓,要保密,于是扮作手无缚鸡之力模样,如个老人,在马奴的搀扶和帮助下,慢慢爬上了马。他虚弱无力地甩了一下马鞭,那力道于黑马而言如隔靴搔痒,黑马的鼻孔不情愿地冒了口气,似很是嫌弃,闲庭漫步一般幽幽小步追着已跑出去老远的赤帅。
黑马懒洋洋地驮着百里逢集跨过小溪,无精打采慢走着。待绕到一座小山包后头,嘶吼了一声!
因背上之人,忽然扬起马鞭!抽得它猝不及防!
来到山后,见四下无人,百里逢集这才策马狂奔起来。
山坡之后,生着一颗百年梨树,此时白花淡淡,迎风而立,梨花香悠然飘散,整个山间都是淡雅的芬芳。
花清眠勒马立在梨树下,赤帅吃着嫩绿青草,见百里逢集终于肯打马来,笑道:“我还当日落前,你都赶不来呢。”
“你说过人前我要扮作软骨散中毒模样,总不能在旁人瞧得见的地方快马奔驰。”百里逢集勒马停在离花清眠十步之遥的地方,没有继续向前。因他发现,梨花淡白,美人款款,她若是不张嘴说话,决胜邺城万树灼灼海棠。
“看什么呢?”花清眠见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身畔,眼睛竟然是直的。
忽有一阵清风拂过,她身后梨花斜斜飘落。
“棠梨飘摇回雪,美人灼若芙蕖。”百里逢集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肺腑都似有了生机。
这若是旁人说,花清眠定觉得孟浪又轻浮,可偏这话从百里逢集嘴里说出来,半点儿不觉轻浮,还有被褒奖之感。
只见他阖目小憩,水清色发带随风飘飘,额间碎发拂过脸颊,说不出的适意潇洒。
这是两人相遇这月余以来,头一遭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放松的神情。
古书上说梨花落如玉雨飞雪,古人诚不欺我。
飞雪携香飘至百里逢集周遭,好似那幽香便属于他一样。花清眠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她也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山间清风,眼前花明,她忽觉心情也跟着飘了,感觉不错。
两人几乎同时睁眼,望向对方,淡然一笑。
花清眠似是瞧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呦!百里逢集,你居然会笑。”由衷地笑,不是拘出的假笑。
“彼此彼此,花大将军居也然会笑。”百里逢集声音澄澈又清凉,可却带着一股悲伤劲儿。似想到了什么,又道:“我见将军骑马,飒爽英姿,就想起我家中幼妹,她由来艳羡花月国民风,女子如邺国男子一般自在。只是邺国民风,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许她这样所谓的高门贵女,跨马而坐。她生前所愿,只想有一日去策马纵歌,仅此而已。”
他的幼妹也死在那场灭门之灾中,花清眠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说:“男女本该平等,都是人,为何要分尊卑呢?花月国女尊男卑也是不对。”
“竟然是这样的……”百里逢集头一遭听此言论,这在邺国或是花月国都是大逆不道之语,也就是花清眠这样的性子,能说出此语。他抬眼,颇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花大将军果然十分地与众不同。
花清眠想着此番出来还是有好处的,百里逢集警备的心应该放下了。她仰头一点,指着黑马,问百里逢集:“这匹可还行?明日去浮屠寺,可是要骑马的,许你一路轻骑慢行,走马揽遍越州花。”
“好马!多谢花将军。”百里逢集感慨一句,“我倒是真没想到,从前你我是战场上的敌人,能有一日同你这样说话。”毕竟两人此前在战场上,拼的是你死我活。他道这声“将军”,是对花清眠充满尊敬之心,全然不同于委曲求全做戏时的那句“眠眠”。
“沙场之上,如果不抱着杀死敌人的心,死的人就是自己,你当初不是也想杀我?”花清眠感慨,“战争由来如此,何其残忍。”
百里逢集晦暗不清地抬眸忘了她一眼,他全然没想到这话出自好战的花将军之口,原来她竟然是这般想的,就道:“若是没有战争,便好了。”
花清眠转头,对上他那双如水双翦,眸色亮了亮,“所以,若是有人能一统如今天下几分的局面,没有战争就好了。”
百里逢集“嗯”了一声。
花清眠眉眼一抬,没有说话,调转马头,抽起马鞭往回走。
赤帅前蹄如踩空一般,忽然下沉!折了蹄膝!花清眠没料到如此,整个人超前扑去!
千钧一发间,百里逢集从马上飞跳过来,拉住花清眠胳膊,揽住她腰肢将人抱起,落在草地上。
赤帅不受控,如疯了一般朝着远处跑去!
“畜生就是畜生!”花清眠惊魂未定,看着远去的赤帅怒骂一句。
“……”百里逢集觉得手上一软,发现自己失礼了,忙松了捏在她腰上的指尖,确保她站稳了,才整个放开手来,“将军不是在骂我吧?”
“你……功夫倒是不错。”花清眠抖了抖衣衫,掩饰自己方才的慌乱。惊魂才定,就想起方才他手捏在的位置,那彼此间亲密的感觉,她从未有过。忽觉脸上蒸腾起了一股热气。超前走了一步,将背影留给他。
“上回你我之战,战场上我被陷害了,不然也未必会输给你。”百里逢集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花清眠侧了些头,尽量不让红了脸被他瞧见,还要扮作很是霸气的样子,不服气地说道:“口气倒是不小,那等你好了,你我较量一番。”
“成。”百里逢集踩住马镫,跨坐上黑马,伸手冲着草地上的花清眠说:“上来,你我同乘。”
花清眠迟疑了一下,两人乘同一匹马,这也太亲近了。
“总归不好让你走回去。”百里逢集指出了现实。
花清眠“噗嗤”一声笑了,伸手给他,“胆子大了不少啊,还想着让我走回去?”
“毕竟如今我是你的面首,花月国女尊男卑,你不该疼惜我么?”百里逢集说得一脸淡然,“况且我还‘中了软骨散’,那么远,我许会累死。将军策马带着我回去,刚刚好。”
“你倒是接受得快。”这只小狐狸!不,百里逢集有野心,更似野狼,狡黠多变!花清眠被他拉到马上,坐于他身前,她双腿一夹马侧肚,声音朗朗,“那你且装好了!别把我出卖了!”
黑马驰骋,耳边萧萧风声过,策马山间真是快意人生!花清眠头一遭觉得来到这个世界的潇洒之处。虽然被百里逢集抱在怀前这点让她多少有些别扭,百里逢集人高马大,自然显得自己身形弱小些,这也是无可奈何。如今,他是面首,她是主人,此举无伤大雅。
回时路好似比去时短了很多,只一晃神,人就到了将军府外。马停时,花清眠只觉得心上仍是噗通噗通跳不停,满脑子都是百里逢集的怀抱有些暖,他身上好似熏了香,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很好闻。
回到聚骏苑时,花清眠抢先下马,忙不迭要逃开似的。站到地上,对着在此等候的马奴说道:“赤帅将我摔下马,跑了。”
马奴一听,慌忙跪下:“请将军责罚,奴不……不知……为何如此啊!”
“你先前不是说它最近吃得多?好马进食有度,不会如此反常。许是被人动了手脚。”花清眠看着朝颜说:“这点雕虫小技,都要使来害我?忒瞧不起人了些。捉回来,细细查看!”
马奴吓得浑身发抖,一边磕头一边叨念:“请将军饶命啊!饶命!”
花清眠将缰绳扔到马奴手里,“我又没说是你动的,饶什么命?赶紧去捉赤帅啊!”
百里逢集收起了策马时的潇洒,又扮作一副弱不禁风,人在马上,伸手递给花清眠,示意她扶着自己下马,说道:“没想到将军身边牛鬼蛇神可真多,上次白羽箭的杀手,可查到了?”
花清眠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下颌,示意他,你自己下来啊,“你怎么知晓是来杀我的呢?有没有可能是杀你来的?”
“有道理。”百里逢集手仍是伸着,望着身后站成一排准备侍奉回钟灵苑的奴仆,小声说了一句,“方才马奴扶我上马,他去追赤帅了,麻烦将军。”
“……”花清眠只得伸手,扶他下马。人落到地上,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百里公子可真是——能屈能伸。”
耳尖忽然一热,而后,又是一软。轿香软语扑进耳里,百里逢集没想到花将军这般同他说悄悄话,整个人险些没站稳。脑中全是方才梨花树下的美人姿态。他忙双手抖抖广袖,掩饰自己的心神之乱,向后一背,“那还请将军保护小生了。”
上回白羽箭的事情,指向裴丰的百花楼,原主对裴丰是爱而不得,可裴丰待她一直如家中小妹,两人间没到需要拔剑相向的地步。花清眠想着待处理好浮屠寺的事情,势必要去一遭百花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