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之间略尽了礼,众人便分主宾落了座,庞嬷嬷心中筹算颇多,却仍忍不住地想去瞧苏绵的脸容。
什么才是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她今儿个才算是见识了,生就这样的容貌,往日里京城却不闻半点风声,可见其家人对她的珍惜爱护。
庞嬷嬷目光一闪,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
陈嬷嬷也一样脸上带笑,即便她再是刻板守礼的一个人,对上这样天真烂漫的笑容,也仍旧持不住地心软心怜。
“我这三姑娘自来体弱,每每换了季,更是汤药不断。”江彤半搂着苏绵,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说来也不怕二位嬷嬷笑话,因着我这三丫头怯弱,打小儿我们就把她护在屋子里,怕她磕了绊了,冷了疼了。如今得蒙圣恩,点了我这小姑娘做皇家的媳妇,这原是极大的恩典,可我家姑娘身子着实单薄,规矩也有亏欠,是以我们一府上下时常惶恐,怕辜负了天恩,也辜负了圣上娘娘一片慈爱之心。今日二位嬷嬷入府,我这姑娘没能及时迎出来,不是她规矩不好,实在是身体有恙,有时病得狠了,连屋子都迈不出来......”
江彤半是真心,半是做戏给两个嬷嬷看,一时眼眶也是通红:“今后我就将我这姑娘的规矩交给二位嬷嬷了,还请二位嬷嬷多加照料,若一时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多宽谅她几分,我在这里,托付二位嬷嬷了......”
江彤说着就要起身行礼,二人哪里敢端坐受礼,忙忙地起身扶了,又加回了一礼。
“夫人也太多心。”庞嬷嬷笑呵呵地看向苏绵:“姑娘这样的人品,谁家会忍心苛责她半分?我们奉命来教导规矩,可说到底也是个奴才,自会小心侍奉,夫人不必担忧,尽管交给我们就是了。”
苏绵含笑看了庞嬷嬷一眼,而后便状似守礼地低下了头去。
陈嬷嬷也道:“夫人放心,我们只有彼此谦让的,必不会累了姑娘。”
两边都未有怠慢为难,这一场会面似是主宾皆欢,无有龃龉。
苏绵亲送了两位嬷嬷离开,到门边时,庞嬷嬷回头瞧着苏绵,笑得极是殷勤亲近:“姑娘只管好生养着身子,什么时候好受些了,再着人去吩咐我们,我们再来给姑娘说说规矩,这都不妨事的,姑娘实在不必太放在心上,反让我们不安了。”
苏绵福了福身,一副乖巧温然的模样。
庞嬷嬷笑得合不拢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到底是打发了这些人,江彤携着苏绵回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地方,一进了暖阁,就亲自给她将发上钗环卸了,让她往炕上躺一躺,还拿了薄毯来给她盖在身上:“不是说了歇好了再来,这里我还应付得了,你急个什么?”
“我想伯娘嘛。”苏绵笑吟吟地靠在江彤怀里,轻轻伸了个懒腰:“伯娘累了吗?玥儿陪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伯娘是睡不成了,你睡。”江彤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宫里这些事繁杂得很,回头还得把那些聘礼打理了。”
“我和伯娘一起。”苏绵拉住江彤的手,一双晶亮的眼睛含笑看住江彤:“伯娘前儿还说要教我学一学这些呢,现在又心软了不是?”
江彤笑意一滞,也只能叹着气点了点头。
姑娘即将出嫁,出了门子后到底不似家中这样自在。江彤有心让她好好地再松快些时日,可只要一想到苏绵即将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她就不能不硬起心肠来。
小姑娘眉眼间一片澄明的天真可人,这是长久娇养尊贵出来的纯真明澈,若是可能,江彤希望这一辈子这里都不要染上丝毫的忧苦尘埃。
“这两位嬷嬷,你心里怎么想?”既下了决心,江彤也只能一点一点地将这些烦难事都教给她。
苏绵笑了笑,扶着江彤倚在靠背上,自己在后给她按揉着肩背:“庞嬷嬷对孩儿似乎很是殷勤,看起来颇好相处。”
江彤还没来得及着急,就听自家的小丫头接着道:“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是盗。”
江彤缓缓松了口气。
“二位嬷嬷是宫中有名位的嬷嬷,吃不着侯府,喝不着侯府,说白了,她们与侯府不过这一锤子买卖。”
江彤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将一声叹息压回了心底。
“既不受制于孩儿,却又如此殷勤,便只能是另有所图,只是眼下,孩儿还不知她图的是什么。”
江彤沉默着拍了拍苏绵的手背,轻点了点头。
小姑娘太过懂事,懂事得让她心酸不已。
如今这桩婚事,生生就是要他们将自己的心头肉推到那不见天日的坟陵之中。
若然太子无事,此事尚有转圜,可太子分明是个短命的,且与皇上算不得和睦,如此处境,便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妇人也难在其间从容自若,更别说自家的丫头是个未经世事,单纯天真的孩子了。
此刻江彤当真是有些后悔。
今年小姑娘就十七岁了,寻常人家,也早早地为自家孩子打算好了终身。
可从前这孩子身子怯弱,加上神慧有损,他们总想着要把她养在府里,慢慢地挑,仔细地选,哪怕养一辈子,他们苏家也是无碍的。
偏偏拖到这个时候,让皇家给钻了空子。
左思右想都是错,江彤心口堵着一口气,如何都难安宁。
如今这孩子旧疾痊愈,整个人机灵又通透,身子也一天比一天见好,这本是一桩喜事。可从来祸福相伴,此后,他们也难再护她一生安宁。
“那位陈嬷嬷是皇后特意挑选来的人,你可以多听听她的。可到底人心隔肚皮,规矩上听了她的,旁的,总要自己多多思量才是。至于这个庞嬷嬷......”江彤冷笑一声:“此人是有心人使了万般手段塞进来的,既无法把人阻拦在外,倒不如瞧瞧她居心如何,你不必担心,伯娘使了人仔细看住了她,到底什么用心,也总归是要见分晓的。”
“我明白。”苏绵认真应着:“您放心,若孩儿在自己家还教人蒙了,那岂不真是个小傻子了?”
“又胡说。”江彤握过她的手:“有些事,从前伯娘不愿让你听着,但是从此之后,你要去的地方太远了,伯娘只能......只能让你心里有个底儿,别怕,伯娘会拼力保护你,咱们家也会护着你的,别怕......”
“伯娘说罢,孩儿不怕。”苏绵故意露出一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无所畏惧的笑,心里却酸楚得不成。
这个女人是真的将自己当作心头肉一般地疼爱,而今她即将入宫,她的这些家人只怕比她自己更要忧惧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