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征当日,宫中特意送了嬷嬷来教导太子妃宫中规矩,纵然两个嬷嬷身份不及侯府主人贵重,但好歹担了个“宫中所送”的名头,搁在谁家,都得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
可偏偏苏家不与别家同。
要说侯府怠慢,如今与两位嬷嬷寒暄的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侯夫人江彤,可若说侯府如何地盛待她们,到了如今,二人连那未来太子妃的影儿都没见着。
陈嬷嬷与庞嬷嬷分左右坐在炕下首的两张圈椅上,丫鬟们往来奉茶捧果,殷勤非常,江彤言语爽朗,几句话便将场面打了开来。
江彤言语亲近又不失威仪,话中似是句句都有深意,偏偏让人生不出半分恼怒来,还只觉被这位夫人如此款待,心中惶恐。
在座的都是见惯了人情的,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很能过得去。你来我往,谈笑挥霍间颇有一番和气景象。
陈嬷嬷低头捧着茶慢慢喝了一口,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敦厚老实,规矩严谨的模样。
庞嬷嬷却不同,她将这屋中的摆设,连带着丫头们的穿戴都夸了一通,瞧着与江彤十分亲近,是个温慈亲切,圆融通达的人。
陈嬷嬷言语谨慎,既不失了礼数,也不借着攀谈拉关系,扯交情。她从容地听着庞嬷嬷满口的锦绣繁花,没有半分夺她风头的意思。
陈嬷嬷多是在专心品茶用点,但觉这玉雕吉祥如意盖碗触手温润,白玉映茶汤,雪白翡绿,清雅非常。
茶是好茶,点心也是格外地可口,旁的就罢了,她倒是对其中一道枣泥糕十分地钟爱。
江彤待客,自然十分地体面,点心样样精致,种种可口,若是单论,自都是十分出色的,可与这枣泥糕一比,便通通地落了下乘。
枣泥糕点的香甜竟全然是出自食材,没有半分糖蜜的黏甜,清蜜适口,还带着一点微微的酸。
陈嬷嬷自己也是颇通厨事,寻常也爱琢磨些点心来讨自己的喜欢,今儿这枣泥糕一入口,便教她吃出了端倪来。
越是简单的食点越是能瞧出工夫,能将枣泥糕做到这个地步,想来此人的手艺必然十分地了得。
“嬷嬷尝着这糕点可还好吗?”江彤与庞嬷嬷寒暄,也没有冷落陈嬷嬷,她瞧着陈嬷嬷手边那碟子几乎见了底的糕点,掩唇一笑:“嬷嬷既然喜欢,回头我写了方子赠给嬷嬷,这几日也着厨房日日给嬷嬷备着。”
陈嬷嬷自是满口的感激。到了她这个年岁,该享的福也都享了,该受的罪也受尽了,一颗心早已少起波澜,唯难舍下这一点人间烟火。美食足味也足心,也算是此生难得的安慰了。
江彤此刻的笑才显得颇是真心,也有几分得意:“这糕点虽好,也要瞧着枣是不是上乘,不瞒嬷嬷,做糕点的枣儿是家中小辈得知我爱用这一口,费了心去外头寻来的,可惜了,拢共也就那么些,不然,做些旁的枣子糕点也颇使得。”
想到自家的三丫头,江彤心里就柔软一片,可一见这两位宫中嬷嬷,她心中的欣喜就落了一半下去。
今日皇家过礼,侯府院中满是贵重的供品奇珍,非皇室贵胄,只怕连见也难以见得。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的三姑娘就要落到那虎穴狼窝里去了,此去前程未卜,生死难说,纵然全天下的宝贝都到了眼前来,又有什么意思?
江彤低头木然地吃了一块点心,勉强将目中的哀戚愤恨都遮掩了过去。
她素来爱吃枣子,三丫头就满天下地给她寻好方子,好枣子。
江彤只觉入口的佳肴都像是带了倒刺,刺得她从嗓子到心口火辣辣地疼。她喝了口茶,闭目缓过这阵心酸心痛,才又撑起一副笑脸与宫中的两位嬷嬷周旋。
“夫人,三姑娘来给您请安了。”柴嬷嬷进门来恭声禀了,屋中的丫鬟不待江彤吩咐,立时十分恭谨亲近地迎了苏绵进来。
庞嬷嬷目光微闪,转脸去瞧了瞧陈嬷嬷,却只能看到陈嬷嬷一脸的老实相。她好没意思地撇了撇嘴,暗暗骂了句装模作样。
想来先时还是她小瞧了这位三姑娘在侯府的地位,纵然这位不是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可瞧瞧这满屋子丫鬟婆子的殷勤样儿,就知道这位三姑娘在侯夫人面前有多么得脸了。
陈嬷嬷与庞嬷嬷都是在宫里伺候老了的,宫中的美景就像花园子里头的花,一季过了还有一季,春兰秋菊,什么时候都少不了那一番颜色。
可当二人见到这位侯府三姑娘,未来的皇太子妃时,还是忍不住为她容色所动。
苏绵今日着了一身粉橙绣海棠纹样的衫裙,颜色明艳,花绣精巧,行动间翩然纤秀,灵动若飞。不观其容,只瞧这般仪容姿态,便已教人不由心折。
她一头墨发梳作飞仙髻,钗环花钿点缀其间,珠翠华繁,却更显青丝如瀑,美发如云。
如此盛装,偏生未将她容色气度压下半分,反更显她容貌清艳绝俗,气度温雅从容。
苏绵望着堂上众人轻轻一笑,一时之间,天地灵秀,仿若尽集一身。
她的眼生得极美,盈亮明澈,像是蕴着秋水之神,藏着温柔明月,而那颊边浅浅的梨涡儿也将她一张脸点缀得极是甜美,让人一见,便心生呵护怜惜。
苏绵在江彤三步远的地方行礼,还没福下身去,就被江彤拉着揽着坐在了自己身边。
“今日还有些凉呢,怎么就穿成这样出了门,斗篷也不披一个?”江彤顾不得旁的,先将苏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又往她怀中塞了个式样精巧的手炉,这才像是想起了二位嬷嬷,携着苏绵引她一一见过两人。
苏绵乖巧起身与二人行礼,嬷嬷们虽是来教导她规矩的,但到底主仆有别,不敢拿大,都紧着避了她的礼。
无论彼此心里想的是什么,这头一次照面,彼此的尊重和礼数算是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