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京都长安繁华依旧。
长安街后巷的琼华楼暖香习习,十里飘散。今日琼华楼的姑娘们早早便梳妆打扮了起来,眼下正簇拥着中间那人,眉开眼笑,如花似玉。
这处正热闹着,阁楼上走来一位姑娘,身着白裙,轻纱半遮面,纤长的手指环抱着长琴,步伐轻而优雅,脚下步步生莲。
“阿卿姐姐,你来了。”名唤云乐的小丫头瞧见那白衣姑娘,三两步走到她身边,亲切地挽着她。
云乐是阿卿年前去城外山寺祈福时捡到的乞儿,刚满十四,和五年前阿卿被云娘捡到时一样大。
面纱之下,阿卿微微动了动唇角,眉眼却波澜不惊。走到姑娘们身边,她的目光停留在一袭大红嫁衣端坐镜前的姑娘身上。
她叫赤鸢,今日算得上是她的大喜之日。
琼华楼的姑娘,向来卖艺不卖身,一生只有一次赎身的机会,除了攒够银子自赎己身,便是觅得良人,由他人为自己赎身。
铜镜中的面容,眉目中含着女儿羞,也溢着待嫁之喜。虽说只是给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做妾,却也算有了安定,若能再生下一儿半女,当老有所依,一生无忧。
然并非所有人都这般想。
琼华楼的妈妈云娘最是不愿姑娘们去那高门贵府做妾室。
听说她也曾给人做妾,后无端被主母赶了出来,婆家不收,娘家不让回,无奈之下,才用为数不多的嫁妆建起来琼华楼,收留无处可去的女子。
“阿卿姐姐。”赤鸢起身。
阿卿将琴交给云乐去放置,又解了面纱,才将赤鸢按了回去,瞧了瞧她镜子里的头面,拿起一只合欢花珠钗,别在了发髻上,含笑着说:“莫要忧心,今日很美。”
姑娘们笑闹着应和,赤鸢愈发害羞,低下了头。她紧紧握着阿卿的手,有些舍不得琼华楼。
“姐姐,云妈妈去哪儿了?她可是生了我的气?”她不安问道。
阿卿柔声安抚:“前头侍郎府的下人已经到了,云娘正忙着招呼他们,脱不开身。她那个人,嘴硬心软,最是见不得有人离开,昨日与你说的话重了些,你莫要计较,但要放在心上,离了琼华楼庇护,往后收收性子,凡事三思而行。”
“姐姐,我都记住了。”赤鸢湿了眸子,点点头。
“时辰差不多了,该下去了。”阿卿接过明尧递上来的红帕,轻轻地盖在了赤鸢头上。
一众姑娘扶着赤鸢下楼,阿卿没有戴面纱,便只倚着朱栏目送,怔怔望着,久久未动。
过了很久,姑娘们回来了,抬头便瞧见楼上的阿卿,云鬓玉颜,楚腰青带,便只是单薄白裙,依然惊了众人,仿佛是画中美人走了出来。
云乐喃喃道:“姐姐可真美。”
“是啊,若是阿卿姐姐摘了面纱示人,只怕早早便做了侯夫人。”有姑娘笑着打趣道。
后头进来的云娘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一巴掌拍在她们后脑勺上,佯怒道:“什么侯夫人,又在打什么主意?不要瞎想些乱七八糟的。”
云乐转过身挽着云娘,调皮地嬉笑道:“我们方才在说,若是阿卿姐姐以真容示人,早就做了侯夫人,妈妈您觉得呢?”
云娘抬眼,望着阿卿,良久才认同地点头:“这话倒是没错。”
只是这样的阿卿,看似眉目平静,周身却总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忧伤。
五年了,丝毫不减。
云娘瞧着这样的阿卿,便总能想起了她初来琼华楼那日。
琼华楼的姑娘大都是命苦之人,若非无处可去,谁会愿意倚门卖笑讨好他人。许多姑娘都是进了琼华楼,再跟着师傅学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但阿卿不一样。
五年前,琼华楼刚刚起步,比这时艰难许多,她将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阿卿带回了琼华楼,问:“我琼华楼不养闲人,你会什么?”
阿卿:“我会弹琴。”
“那便弹上一曲,让云娘我听听。”云娘失笑道,一个小乞丐说她会弹琴,她有些意外,让人取了琴给阿卿。
可当琴就在眼前时,阿卿却一动不动,只愣愣盯着。云娘只当她是为了留下说了假话,并不会弹琴。
又见她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过每一根琴弦,就像是抚摸极为珍贵的物什。琴音还未起,眼泪已经滚落,一颗接着一颗,像断了弦的珠子,很快打湿了琴面。
不会便不会罢,看看她把可怜的孩子逼成了什么样?云娘生了恻隐之心,本也没打算太过为难,刚想让她不用弹了,耳边已听到了琴音。
听着像是一曲轻快的小调,却是让人轻快不起来。都说琴声与抚琴者的心绪连在一起,弹琴之人哭得这般肝肠寸断,如何弹出欢喜之乐。
小小年纪,究竟经历到了怎样的事?云娘心中不禁想问。
她没有出言打扰阿卿,看着她从无声落泪到失声痛哭。
哭到泪干,只剩嘶鸣。
云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伤心,便是她被人从府里赶了出来,也都是不甘和气愤,不曾为那负心人落过泪,这孩子……
后来,阿卿便留在了琼华楼。五年里,她对前尘往事闭口不谈,亦对挂牌和打赏所得的银两不取分毫,只有一个请求,便是戴着面纱。
云娘自然是答应了,只是后来每每想起她的哭,还有些心惊。
“可不是,前些日子韩二公子听阿卿弹了一曲《凤凰引》,便闹着要让阿卿摘了面纱,纠缠了好几日才罢休。”明尧说道。
明尧的话惊醒了回忆中的云娘,她挥挥手遣散姑娘们:“行了行了,各自做事去,今日来的客人身份尊贵,姑娘们都机灵点儿,手脚放仔细,千万不要打什么坏心思,开罪了那位爷,十个妈妈我也保不了你们。”
她想了想又问:“明尧,今日都安排了谁去伺候?”
明尧回道:“回妈妈,客人不曾特意吩咐,便安排了海棠献舞,云嫣弹琴,还有几个机灵的小丫头去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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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孤鸿一战,大将军裴循通敌叛国,险些失了孤鸿关,后凉州刺史侯文竹带兵击退北境十六部,撑到了小侯爷晏景玄赶到。
如今五年过去,晏小侯爷坐镇孤鸿关,调兵遣将,逐一击破,终将北境十六部灭了个干净,大梁疆域亦达到了空前绝后。
小侯爷班师回朝,举国同欢。
承元帝年逾知命,子嗣缘浅,除了先皇后所出的太子李暄,便只有二皇子李烨,系贵妃韩氏所出。
太子被废囚禁肃王府后,东宫无主,太子之位高悬。
虽说只要不出意外,二皇子入主东宫已是早晚之事,以丞相韩珽和刑部尚书韩凛为首的群臣,也是多番进谏承元帝早立太子。
但承元帝始终沉默不发。两年前,承元帝终于下旨封了二皇子为晋王,暂时堵住了那群言官的嘴。
但毕竟不是太子,贵妃韩氏和晋王李烨心里总归不踏实,加之兵权在握的小侯爷晏景玄回京在即,晋王一派生怕大皇子李暄死灰复燃,便想要拉拢晏景玄。
这不,晏景玄回京入宫述职,承元帝才让他好生休整几日,晋王府的帖子已经递到了他手上。
“五年不见,李烨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琼华楼?倒是没听过。”他随手将帖子扔在案上。
简行遂问:“爷,咱去吗?”
晏景玄垂下眼皮,盯着那帖子上的晋王府印花,神色不动,眼底无波无澜,却漆黑一片。
简行深知他每次这个神情不是在算计怎么杀人就是在想怎样夺粮烧营,心中对晋王十分同情。
晏景玄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良久,他哑然失笑道:“去啊,怎么不去,去见见我这位二皇兄,五年的时间,他总该有点长进了,可不要还像以前,事事依从贵妃韩相。”
再者,五年前的事,真相究竟如何,也该有个决断了。
日落西山,琼华楼里头的小阁楼上,歌舞丝竹不绝入耳,弥漫着花草熏香,还未入夜,已经点了灯,风光旖旎,烛火摇曳跳动。
入暮时分,晏景玄一袭暗红色锦袍踏入琼华楼,身后只跟了简行,晋王府下人迎了上来,仔细行礼后,带着他上楼去见晋王。
晋王靠坐在席上,身边的丫头跪坐着温酒烹茶,他微眯着眼瞧着歌舞,奢靡享受,见下人带着晏景玄进来,并未起身,只挥手招呼。
“阿景来了,快过来坐。”
晏景玄不接话,撩开一侧袍子,便坐在了对面,在晋王一动不动的注视下端起桌上的酒杯饮尽,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
晋王大笑,亲自为晏景玄添了酒:“当年你走得急,皇兄我没来得及去送你,谁知一走就是五年,前些日子本王去镇国侯府探望姑姑,她可是想你想得紧。”
琴声婉转,烛下舞姿晃眼,忽然琴声跳动,错了一个音,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弹琴之人便趁着无人在意,重新调整过来。
多日未见,便是曾经有过针锋相对,已然生疏,晋王便从晏景玄挂念的长公主开始叙旧。
晏景玄面上不动,心里发笑。
谁都知道,长公主与文熙皇后是手帕交,最是不喜韩贵妃,加上文熙皇后死的不明不白,长公主对贵妃和二皇子向来没有好脸色。
晋王去镇国侯府有没有见到人且不说,更遑论长公主与他交谈。
“此番回京,你战功赫赫,父皇定少不了你的赏。”晋王笑着举杯,意与晏景玄相碰。
晏景玄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轻笑道:“是吗?可惜了,本侯已经拒绝了舅舅的赏赐。”
晋王语噎,兀自饮下酒,片刻静谧后,干笑着说:“是了,你镇国侯府什么好物没有,自然对那些个赏赐看不上眼。”
“晋王殿下说笑了,舅舅若是赏我些银钱美人,我便收下了,可他偏要将京畿三大营丢给我,我这刚回长安,还想落个清闲,只好推辞了。”
晏景玄挥了挥衣袖,调整了坐姿,神色越发散漫,眼睛肆无忌惮地扫过弹琴之人,眉尖轻挑。
带着面纱,这双眼睛……
他微微皱眉掩下神色。
晋王无暇注意他,自他封王以来,京畿三大营一直都是他的人在管,晏景玄刚刚回京便要交给他,这不是在告诉天下人,他在父皇心中还比不过一个晏景玄。
暗自咬了一口银牙,又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晋王心中已是极为不悦,他听了韩相的话邀晏景玄出来试探一番,谁知晏景玄滴水不漏,反倒给自己找了不痛快。
绕梁的琴声更添了几分烦躁。
“你们出去吧。”他不耐烦地挥手,让伺候的姑娘们退下。
“是。”
阿卿收了琴声,缓缓起身,正要抱着琴离开,忽听晏景玄道:“你留下,再弹一曲,本侯已许久不闻丝竹管弦,今日想听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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