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守岁闲

这大概是最冷清的一年除夕守岁了,虽然各宫各殿仍是灯火长明彻夜不绝,但燕宫还是失去了旧岁里的烟火气。

半月湖中的水榭凉亭里,陆瑾边提笔在素白的祈天灯上写着字边说道:“哪怕今晚不用守岁,他们估计也是难以入眠了。”

“是啊,这么惊世震俗的一场大戏值得好好回味一番。”薄妤手执玉杆狼毫,坐在亭中石凳上思索着要写些什么。

夜风簌簌湖面泛起波澜,明月映下的满池金辉被吹得细细碎碎四散开来。

“今年的天灯祈愿只有咱们两个了。”想到这里陆瑾的情绪不由得有些低落,“爹娘,舅舅还有祖母都不来了。”

去岁旧景,半月湖水榭中欢声笑语一片。

薄昌缙卸下帝王的架子,立在石桌前亲手扎着一盏盏祈天灯,扎好以后提笔在上面绘出色彩图案。

被舅舅嘲笑字迹如同狗爬,陆瑾出言拉了写字更难看的亲爹下水,结果成功收获了‘回去再收拾你’的眼神。

赵太后笑着把外孙带到身旁做出了回护的模样。

俯身为女儿将狐裘裹紧了些,薄舒琅眉眼温柔笑意盈盈望着身旁的男人。

薄妤侧身看向自己爹正在写着的祈天灯。

哪怕定居燕京后已经练了许多年的字,但陆怀倧却仍旧写得歪歪扭扭毫无风骨,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姿态端正神情认真地一笔笔将心愿写下。

‘年年岁岁,如今朝。’

……

“他们自是有要事相商,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呢。”薄妤将玉杆狼毫调转,用顶端指向他手中的祈天灯道:“劳烦你多写几行字,替他们将心愿一起许了。”

陆瑾举起自己的灯说道:“写过了,你看四个面都写满了。”

“嗯,陆小瑾最乖了。”薄妤说道。

“乖这个字是哄小孩子的,而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待陆瑾看到她眼中的戏谑后,转移话题道:“石太傅搞得这一出也太突然了。”

水榭周围无人窥伺,宫人内侍也都被打发到了远处。

“去年六月石太傅在府中重病昏迷,虽然被救了回来,但却也是时日无多了。”薄妤讥讽地继续说道:“他和他的那些门生一直都将娘当做心腹重患,现在反正都逃不过一死,倒不如死得更有意义些。”

“幸好舅舅和娘早有准备。”陆瑾愤愤道:“那些人简直有病,娘她为国为民操劳多年竟还成祸患了?”

薄妤已经想好了要写的东西,低头提笔道:“被一女子压在底下,对于他们那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来说,大抵是种无法忍受的耻辱吧。

当然,他们可能更怕舅舅多病早逝,娘会直接临朝听政以女子之身登基。”

都是些小人臆测罢了,她娘若是真的想坐那个位置,哪里还用等到现在。

见她说的从容清晰,陆瑾愣了一下问道:“祈年殿的事,你是不是也提前就知道了。”

“是啊,我的傻弟弟。”薄妤微微挑起细长的黛眉朝他看了过去。

石桌上的烛台有琉璃灯罩扣着,哪怕再是有风袭来烛火也纹丝不动。

陆瑾觉得她此时的神情看着有些眼熟,不由自主地便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姐,你以后也会跟娘一样吗?”

薄妤笔下一顿,答道:“我对朝政可没什么兴趣。”

这话是真心的,毕竟处理朝政太过于耗费心力了。

她只要将娘留下的权势牢牢握住就足够了,薄衍朝就算以后生了异心也无妨,既有去母留子亦可以有去父留子。

只是会略微麻烦一些,所以还是希望他能安分点儿,不然那副难以再寻的容貌就可惜了。

“你又懒又娇气,哪里做得来那些。”陆瑾似乎松了一口气,复又神情郑重地说道:“娘有爹手握兵权为她撑腰,你有我,再过几年我就长大了。”

“就凭你这句话,两千两,等回府了来找我领。”薄妤拎着灯站了起来。

笑意立刻就攀上了陆瑾的眉梢,凑上前乐呵呵地问道:“姐,你还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薄妤拿着祈天灯向水榭边走去,“再说我也不会多给了。”

“嘿嘿,没钱我也说。”陆瑾掏出火折子,狗腿地帮她将中间的燃料点上,“这么半天你就写了两个字啊。”

松开手祈天灯缓缓上升,带着上面的‘如意’二字渐渐远去。

“郡主,御膳房已经将您要的膳食做好了。”凉夏带着两个提了食盒的小内侍走上前来。

只要有钱有势,御膳房随时都能开火。

陆瑾轻轻煽动鼻子,像是能隔着食盒闻到香味儿似的:“咱们快回明舒台吧,正好我也饿了。”

“我还有事儿,你自己先回去吧。”薄妤没做解释,裹紧狐裘向着侧边的小道走去。

天上的祈天灯早已消失不见,地上的人影也融入了层层梅树之中。

过了许久陆瑾都还站在原地未曾离开,忽然感觉有点难过,好像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秘密。

不能对他说的秘密。

他有些想要明年快点儿到来了,那时候一切应该就已经好起来了,总不至于差过现在。

——

居疏堂内,薄衍朝正在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因为方才拉扯幅度过大,刚结痂没多久的伤口又裂开了,现在正往外渗着血。

应和看着手中的伤药有些迟疑,不太想将其送过去。

“主子,奴才已经查到了。”应知匆匆忙忙自外而来,低着头禀道:“按照原本的安排,民间百戏之后应该是琵琶独奏。”

“琵琶独奏。”薄衍朝慢条斯理的将最后一丝血迹擦拭干净,“乐师是男是女?”

“男的。”

‘砰’,帕子被狠狠地扔进了铜盆里,砸了个水花四溅。

还下一个更有意思。

琵琶乐曲能有什么意思,有意思的大概是那些容貌俊逸的男乐师吧。

薄衍朝抬手把溅到脸上的水拭去,面色沉抑似有阴云罩顶。

应和战战兢兢地提醒道:“主子,您别动怒,小心伤口再崩开了。”

“把药拿来。”薄衍朝吩咐道。

这次应和没敢再迟疑,毫不犹豫地就把手中的药递了过去。

愈肌膏,凝聚了千珍百宝之精华,可使伤口恢复后不留任何痕迹,有价无市一盒难求。

只是用得过程却并不怎么令人感到舒适。

薄衍朝指尖轻轻挑起一块乳白的药膏,刚刚擦到伤口上便立刻渗了进去。

“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咬在口中。

这比匕首捅进去的时候还要疼上千百倍,连带着伤口周围的肌肤都被蛰得通红一片。

额头冒出来的汗将鬓角打湿。

应和有些不忍直视,开口劝道:“主子,男人身上留点疤反而会显得更加有气概。”

对于这番话,薄衍朝没做理会。

换药只用露出半边肩膀就行,所以其余的衣物他并没有脱下。

待将药涂完,胸前后背的衣襟都已经被汗水给浸湿了。

“主子,燕璇郡主来了。”

薄衍朝想去换身干净整齐的衣物,但又怕她等不及就直接走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拉起肩膀处半褪的衣物,将丑陋的伤口盖住。

“朝表哥,深夜到访多有打扰。”薄妤犹入无人之境般,熟门熟路地直接进了居疏堂的正寝殿,“你这会儿无事要忙吧?”

不过是句客套话罢了,大家心底都清楚。

薄衍朝轻轻摇头以作应答,而后直直地看向立在门口的少女。

雪狐裘里是墨绿如意经文织金的宫裙,上面配着暗红朱雀妆花阔袖锦衫,这般浓郁的色泽衬得她更加靡颜腻理姿容娇妍了。

每次相见都令人感到心旌神摇。

少年鬓发微湿略显凌乱,再加上被摆在桌上的铜盆,薄妤一看便知他方才做了什么。

心念一转,几缕愁思轻轻笼上眉眼。

“多谢朝表哥在祈年殿时的相护。”话语中似乎带了些许的自责,“我命人备了促进伤口恢复补汤和药膳,你一会儿用些吧。”

应和十分有眼色地将桌上的铜盆端了出去,凉夏见状快步上前用帕子把桌椅重新擦拭了一遍。

解下狐裘交给身后的宫人,薄妤走过去挑了个与他正相对的位置坐下。

原本因为男乐师而起的阴郁和怒气,在见到她神情中还未散去的不安时,便先一步消失无遗了。

“就算是其他人坐在那里,也会出手护住郡主的。”薄衍朝有些生疏地安抚道:“况且父皇和姑母早已有了准备,郡主本就不会因此受伤。”

眼前这个会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受到惊吓的少女,在面对想要靠着挟制她来威胁姑母的人时,到底是怎么狠下心来自焚的。

明明平日里娇气怕疼,对自己的容貌也很是在意,最后却决绝地选择了这种连尸体都不给对方留下的死法。

回忆起那场血染燕京的逼宫,薄衍朝心头泛上了一阵阵的抽痛和酸涩。

这次不会了,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那些乱臣贼子和未知的隐患都将被他一一斩尽,郡主会永远的高高在上,活得娇纵肆意。

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女,恰好她也正往这边看来。

眼神熠熠,目光灼人。

“但不是其他人啊。”薄妤肆无忌惮地与他对视,同时又状似随意地说道:“倒是没想到,这么危机的关头朝表哥都还没忘了我呢。”

要说感动,多少也还是有一些的,但可能因为早就知晓了阻火布的存在,所以那些感动占据的分量真的就只是很少的一些而已。

不过譬如今日种种,使得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面前这位孤僻冷淡的六皇子,大概不仅仅只是想要报恩呢。

虽然对方现在可能仅仅是稍有好感而已,但这个认知还是让薄妤有些得意,她果然是个红颜祸水啊。

薄衍朝收回视线答道:“郡主于我有恩……”

对于这套说辞薄妤已经懒得去听了,招手让人将带来的膳食摆到桌上。

盘盘碟碟汤汤水水,铺了满桌。

“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就都让人备了一些。”薄妤把自己比较喜欢的圆肉淮杞炖花胶往对面推了推,“朝表哥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啊。”

薄衍朝将那只碗端至身前,“多谢郡主关心。”

“总是谢来谢去的多没意思,好歹也算是患难之交了。”薄妤不经意地扫到了立在墙边的冰球杆,问道:“这是要参加初三的冰球赛?”

“嗯。”

“可你的伤还没好啊。”

“小伤,无妨。”

见他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薄妤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倚在身后的靠背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也不知道今年舅舅会拿什么当彩头。”

大年初三的冰球赛是薄氏皇族一贯的传统,年满十二岁的皇子皆可选择上场,最终夺得头筹的那位将会获得由陛下所赏赐的彩头。

去年七皇子首次上场就拿了彩头,这回说不定还会是他。

薄衍朝当然是知道遂帝这次拿了什么当彩头的。

亲王规制的府邸,与元华长公主府相邻的那座。

七皇子这会儿想必也快该知道了,毕竟是长公主内定的人选呢。

还不到足以名正言顺封王的年龄,就只能以这种方式让他提前封王,搬出宫住到那里接受考察了。

前世一切都是按照长公主所想的顺利往下发展,但有了他这个变数以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薄妤见他停下,便问道:“其他的不尝尝吗?”

“不用了。”薄衍朝怕她误会,又添了一句:“已经饱了。”

除了她推过去的圆肉淮杞炖花胶被用了个干净以外,桌上其余的一概没动。

“口味倒是相似,我也喜欢那个。”薄妤起身,略带倦意地说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除夕夜宴本就结束的晚,再加上折腾了这么久,恐怕现在已经离天亮不远了。

“应和,去把郡主手炉里的炭给换了。”薄衍朝起身将人送到门口。

第一声鸡鸣划破了天边的晦暗,黎明将至新年起始。

他转身回到屋内时,发现椅子中间留着一枚刻了如意经文的压祟钱。

这还是记忆中头一次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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