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帝赐下了第二轮酒,这意味着宴会已经过半。
琥珀色泽的酒液盛在白玉酒樽中,被身后的宫灯烛火映衬得煞是好看。
薄妤酒量一般,察觉到那么一丝醉意后就无心再喝了,闲来无事用指尖蘸了酒水在案上涂涂画画。
一笔一笔逐渐成型,薄衍朝故作不经意地往那边案上扫了一眼。
上面画的是一个双鱼形状的玉坠,和他腰间系着的一模一样。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薄衍朝很想直接将一切都问个明白,以求一份心安,但又怕她只是一时兴起,话说得太清楚就会失了兴致。
这种心神情绪皆由旁人所牵动的感觉,很难熬,却又令人生瘾一般无法舍去。
奏乐突变打断了薄衍朝的思绪,抬头发现殿内进来了一群装扮奇特的人。
彩色碎布拼合缝制的衣衫,绘着笑靥的白底面具,他们赤足跳动着的同时还在摇晃着手中的铜铃。
吞刀、跨火盆、弄猴……民间百戏就此开演。
世家勋贵们虽然平日里都觉得这些玩意儿难登大雅之堂,但这会儿忽然出现也确实吸引了不少人的喝彩。
弘王摇晃着酒樽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百戏表演是他提议的。这是母妃头一回操办年宴,定要比往年皇后办的更加出彩才行,现在看来效果还算不错。
但他却忽略了坐在最上首的遂帝。
薄昌缙略显凝重地向着左手边不远处看去,待看到皇姐笑意盈盈地朝他举杯后才放下心来。
只是他放下了,别人却没有。
薄衍朝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了中间的表演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某些举动导致事情出现了偏差,前世可没有百戏表演这么一说。
场中阵型变换,众人散开后有两人手持火把走上前来,他们将面具掀开喷出了一口不明液体。
两边火把上的焰火猝然腾起,在空中相会尤似一条翻涌的金龙。
弘王这会儿已经是兴奋地脸都红了,这次定能讨得父皇欢心。
幸好前两日姑母改变注意,允许了民间百戏出现在祈年殿,不然他寻了好久才找到的人可就浪费了。
场中的两人步履交错,身形犹如幻影,一道道火焰在殿中腾起。
摇铃声杂乱无序,欢快之余又使人感到有些诡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和方才的舞乐相比,郡主觉得哪个更有意思?”
薄衍朝借着搭话的缘由向身旁倚去,以便待会儿有什么异动好能立刻将人给护住。
少年轻匀的喘息混合着清冽的酒气落在了她的耳畔。
“自然是下一个更有意思。”薄妤垂下眼帘。
“下一个?”薄衍朝还没来得及去领会这句话,余光就扫到那两个表演喷火的人竟然将火把朝着这边举了起来。
他反应迅速地欺身而上,把人扣入怀中压倒在了地面。
与此同时大殿的高梁之上,轻薄柔韧的白色布料滚滚落下,阻止了火焰的侵袭。
隐在梁上的玄机台暗卫纷纷跃下捉拿刺客。
表演百戏的其他人此时也都有了动作,他们将手上的道具拆分拼合成了一把把武器,与暗卫厮杀的同时还妄图靠近长公主,其真实意图不言而喻。
白布从上至下将殿中的场景完全遮掩,薄妤躺在那里只能看到映在上面的剪影,和一道道飞溅而来落在布上的鲜血。
覆在身上的人在那突如其来的一瞬间里,都没忘了用手垫在后面护住她的头。
薄妤觉得事情开始有意思起来了。
“朝表哥,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带着腥气的铁锈味儿离的很近,一呼一吸之间满满都是。
薄衍朝听出了话音中的惊慌和担忧,也察觉到了怀中人的瑟缩。
伤口的疼痛早已经被忘却,他低声安抚道:“没事,你别怕……”
将人扶起护在身后,薄衍朝转头向着殿中间看去。
随着最后一声兵刃落地响起,一帘帘白布也彻底落下与满地殷红相浸染。
玄机台暗卫跪地高声禀道:“祈年殿刺客业已伏诛。”
薄妤还没来得及看清殿中的场景,就被人遮住了双眼。
“别看。”
少年难得地带了些许不容拒绝的强势,薄妤也不做反抗,继续装着娇弱畏惧的模样。
“好。”
在场的贵女无一不是花容失色惊恐未定,甚至有好几个都已经被吓晕过去了。
薄舒琅想要看看自己女儿是何反应,却发现她这会儿正被人小心地护着。
六皇子。
果然还是选了最好看的那个,不过这个人选薄舒琅并不怎么满意。
方才四散逃离的人群见局面稳定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殿内鸦雀无声一片寂然。
“刺客一事儿臣并不知晓,这是有人想要借此构陷儿臣啊,求父皇明鉴!”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弘王差点一口气没能上来,急忙连滚带爬地膝行到了殿中磕头求饶。
他只是想拍个马屁而已,哪儿能想到竟引了一群刺客入宫。
偷瞄了几眼父皇的神情后,弘王面色颓然,心下已经是凉了大半截。
纵使早已知晓今日会有这场刺杀,但薄昌缙此时仍是脸色铁青。
这些人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妄图谋害皇姐!
‘砰’,被掷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的酒樽,很好地彰显了帝王的心情。
惊得想要上前为儿子求情的柳贵妃瘫坐在地。
底下的来宾也没想到自己就是进宫参加个年宴,怎么还就撞上了这场夺嫡大戏。
是的,大部分人都认为这场刺杀与夺嫡有关。
先是六皇子遇刺,再是弘王被构陷,若是能成功得手除了去掉一个长公主以外,连着与弘王一母同胞的七皇子怕是也落不了好。
就算这番没能成功,弘王做事不周让刺客钻了空子确是事实。
最终受益的只能是睿王、四皇子和五皇子三人了,也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这么大的胆子。
就在众猜纷纭的时候,殿内突然传来了女子的轻笑。
年纪大些的老臣皆是心头一颤,当年元华长公主就是这么笑着逼得先帝二皇子于龙椅上自戕的。
过去了这么久,听着仍是别无二致。
薄舒琅一步步走到了殿中,亲自将弘王扶起:“快起来吧,姑母与你父皇早已知晓此事同你无关了。”
弘王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起身:“是侄儿办事不力,才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侄儿甘愿领罪受罚。”
相较于刚才的罪名,这可就轻多了。
“若是真的因此怪罪于你,岂不是让那心怀歹念之人得逞了。”薄舒琅直起身来,眼神睥睨地看向下面的勋贵朝臣们,“方才的一切诸位可有看清楚?”
那番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哪会有人真的去看,殿内无人应答。
薄昌缙嗤笑道:“瞧见那些阻火布了吗?无论是背后主使还是计划手段,早就尽在朕与皇姐的掌控之中了。若非有意放水,他们怎么可能会如此容易就出现在祈年殿内。”
“今日这场戏名为杀、鸡、儆、猴。”薄舒琅最后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的,令人听了心里直发憷。
待暗卫将尸体拖下去以后,薄衍朝这才松开了为郡主遮挡视线的手。
薄妤怕被人发现两人过于亲近的举动,整了整衣衫端正地坐回了长案之后。
见她立刻就做出了一副撇清关系的姿态,薄衍朝眼底的阴翳翻涌而上,自己在她的心里大抵只是个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而已。
若不是有幸生了张好面皮,又怎会得到金尊玉贵的娇郡主再三相顾。
可就算是池底的污泥也会生出卑劣的妄念,他不愿同上一世那样远远地守着明月落在水面的倒影,他想将明月私藏,深埋于层层叠叠的污泥之下。
薄衍朝觉得自己可以做两手准备了,若是直到最后明月都还不肯为他落下,那就只能用些特殊手段了。
想到这里,面上的神色反而更温和了一些。
只不过薄妤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好戏,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好一个杀鸡儆猴。”发须皆白的石老太傅被人搀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恐怕长公主所指的鸡便是老臣吧。”
殿内众人惊骇,任谁都没想到此事竟与石老太傅有牵扯。
石老太傅德高望重受人敬仰,怎会做下这种事。
这也是薄舒琅所疑惑的,“石太傅,您当年也曾教过本宫一段时间,时至如今本宫仍记得您最喜学生不懂就问了,那今日便劳烦您最后再为学生解一次惑了。”
“臣知长公主想问什么,这人世间的困惑说到底都逃不过‘为何’二字。”石老太傅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就已经是心怀死志了,直言道:“长公主自幼聪慧过人,无论是谋算还是政治都最为出挑,只可惜终归是个女子,千不该万不该揽权不放颠倒阴阳。”
他无妻无儿孑然一身也不用怕连累旁人,索性放开了将想说的话说了个痛快:“女子干政乃是大忌,更何况你批改奏折插手六部,这朝堂几乎都要成了你的一言堂了,实在是……”
“干卿何事。”薄昌缙容不得别人诋毁他的皇姐,直接不耐烦的把石老太傅未说完的话给打断了,“家国天下尽属薄氏所有,岂容卿一个外人妄言。”
对于他的指责,薄舒琅只觉得可笑至极,“本宫这些年可有苛捐杂税剥削百姓?可有贪污灾款置黎民不顾?可有卖官鬻爵动摇朝堂根基?”
石老太傅沉默片刻,摇头道:“都没有,但……”
“但什么但!贪官有污吏亦有,不过石太傅您有去管过吗?”薄舒琅凤眸扬起,“您没管过,但本宫管过。”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石老太傅颤抖地拄着拐杖,面色颓败不再言语。
薄妤眉头紧蹙地抬手戳了下身旁的人,问道:“你觉得石太傅的观点对吗?”
“我觉得他管的有点太过于宽了,姑母干政只要父皇没意见就行。”薄衍朝略带嘲讽地说道:“说归到底还是他容不得一个女人压在头上罢了,可是自己又没本事改变,就只能用些魍魉手段,扯些大义道理。”
“是啊,都是为了各自的私心而已。”
殿内到处都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晚膳又没用多少,薄妤感觉这场戏有些没意思了。
所幸已经临近尾声。
因为不愿再让皇姐背负骂名,所以薄昌缙抢先一步下令道:“李德子,派人往石府送一张白幡,太傅年事已高想必也该到快要用上的时候了。”
“老臣叩谢陛下。”石老太傅神色平静地谢恩后,坐回了原位。
粉衣宫女分列两排,送上了第三轮赐酒。
宾客安静地饮罢,今年的除夕夜宴就此草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尚书·牧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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