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头绪之后,顾野依旧没显出什么,如往常一样和一家子用了夕食。
夕食后,他和冯钰回了烈王府。
很快,沈寒春就被带到了顾野面前。
顾野把从她身上搜出的书信放在手边,然后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半晌后才带着笃定的语气开口道:“向死而生的命格,‘未卜先知’的本事,你是重生之人。”
沈寒春本就对他畏惧到了骨子里,认为他无所不能的,根本没想到这只是顾野脑中灵光一闪的试探,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她如同一张绷断了弓弦的弓,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宛如一条脱水的鱼,无力地大口呼吸着。
顾野从她的反应里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和冯钰对视一眼,觉得这事儿有些难办了。
留着沈寒春,那靠着她对未来知道的事,于顾野来说肯定是一大助力。
但这种反常的人却是时下最忌讳的,顾野和正元帝父子感情再亲厚,都难以保证若是正元帝知道了,会不会动怒。
而且和妖异之人挂钩的太子,难保不引起文人的口诛笔伐。
顾野想到的,冯钰自然也想到,所以两人都是沉吟不语。
沈寒春一看顾野的反应——他蹙着眉头,抿着薄唇,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上轻敲动,他从前准备杀人的时候便是这般,她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出于对生的渴望,沈寒春按捺住恐惧,从地上挣扎起来,膝行上前道:“殿下,我能帮殿下的忙,我知道很多事情!求殿下饶我性命!”
顾野依旧沉吟不语,冯钰便出声接着试探道:“你若是真有那个本事,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我……”沈寒春发白的嘴唇嚅嗫,半晌后才道:“这辈子许多事,和我前头经历的都不同了。但殿下信我,还是有很多事情没变的,像您会成为太子,成为未来的帝王……”
冯钰轻笑,“殿下是三位皇子中声望最高,最出色的,六月就是封太子的大典,这满天下的百姓谁不知道这些呢?”
冯钰说完又看向顾野,“殿下,我觉得此女就是得了癫狂臆想之症而已。您也不必为她的事烦忧,直接把她送去疯人寺就是。”
疯人寺顾名思义,就是时下关押有犯罪倾向而又无人照顾的疯子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和人间炼狱差不多。
沈寒春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忙道:“不是的,我不是疯子,我真的知道很多事。”
生死一线之际,沈寒春思维活跃起来,脱口就道:“殿下和家人走散之后,曾在码头讨生活,吃百家饭,与野犬争食,还差点被卷入废帝屠镇的风波中。至于冯世子,您亲娘和您祖母不睦,不是表面上那种简单的婆媳不睦,而是您祖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您祖母还有一手下毒的本事……”
她说的很多事都是眼下秘而不宣的事,像顾野之前流落在外,正元帝只昭告了群臣他流落过码头,然后被武家收养,并不会说的那么具体。而鲁国公府的事,外人也只知道秦氏和葛珠儿婆媳不睦,并不知道秦氏恨极了葛珠儿,还有下毒的本事。
两人不动声色地再对视一眼,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已经打消。
顾野仍然表现得将信将疑,“那你再具体说说,我被收养后头的事情。”
沈寒春再次语塞,她知道的上辈子的情况和眼下根本不同啊。
照着上辈子的发展,现在的顾野还没回到京城呢。
等待了半晌后,顾野无奈地摇头起身,“阿钰说的不错,果然是个疯的。来人……”
“不是,殿下别送我去疯人寺,不是我乱编,而是上辈子的发展和现在真的不同!”沈寒春见了闻声而动、已经站到了门边上的侍卫,慌忙道:“上辈子殿下十二岁左右才回京,而冯世子的亲娘也已经去世了!”
顾野复又坐下,挥退了上来的侍卫,让她接着说。
沈寒春不敢隐瞒,把她上辈子知道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听她说了快半个时辰,顾野道:“你说的话十分奇怪,既你是重生之人,两辈子发生的事怎会有如此不同?”
沈寒春额头满是冷汗,她发现自己每多说一分上辈子的事情,身上就无力难受一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对她施加威压一般。
她浑浑噩噩,已经不会分辨,只机械地回答道:“这些我也不明白,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不同了呢……就好像上辈子将军的发妻和母亲、幼弟早就在洪水中丧生了一般,冯世子的母亲现在也该早已死于您家老夫人之手……我不明白,不明白……”
顾野曾经就和他娘说过,说若不是有她,自己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好的境况。
而王氏也时不时心怀感恩地念叨,说当年若不是因为顾茵发现了半夜翻墙的歹人,可能一家子都不在了。
又想到她娘无师自通的手艺,层出不穷的新点子和前头那么笃定的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连贯着思索了许久许久,总算是想通了。
现在这个收养他、养育他、教导他的娘亲,应也不是上辈子那个顾大丫了。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多了个不同的她。
顾野唇边先是泛起一点温柔的笑意,而后眼中寒光一现,看着沈寒春眯了眯眼,让人先把她带了下去。
冯钰的思维比顾野慢一些,等到沈寒春被带走之后,他仍然有些想不通,询问顾野道:“殿下是如何想的?”
顾野问了许久的话,已经有些口干,便先不紧不慢地喝了盏茶,而后才道:“她不是自己也说了么,虽活过两辈子,但这辈子的事情已和上辈子不同,那她知道的那些事顶什么用呢?而且她知道的东西也大多写在这书信上了。”
冯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顾野便接着道:“且这种人为时下所不容。就像她胡吣的,说什么你母亲早该去世了……”
葛珠儿是冯钰最亲近的人,也是他的软肋,他虽然好性儿,却也觉得那话十分刺耳。
“殿下决断的对,这人不该留,不如今晚就……”
顾野摆摆手,“这个我自有决断。”
刚说到这里,外头的侍卫齐齐唤“夫人”见礼。
顾茵笑盈盈地端着两个炖盅过来了。
她来了烈王府自然是不用通传的,但走到门口,她也没径自进去,而是略站了一站,确定顾野和冯钰都知道她过来了,才探进来一张笑脸:“你俩走的真快,还有糖水没吃呢,我就给端过来了,没有打扰你们吧?”
两孩子都逐渐长成,身上的差事都是国家大事,顾茵不放心别人过来,万一探听到什么,总是不好,便亲自过来了。
顾野和冯钰不约而同神情一松,自然都道不会,起身把她迎了进来。
顾茵把糖水放到两人手边,说:“这一盅是金银花茶,小野最近招待外邦使臣,看着有些上火,就喝这个。还有阿钰,用夕食的时候听你咳了几声,给你准备的就是雪梨水,听你母亲提过你不喜欢太甜的吃食,所以我只搁了一点蜂蜜,没搁冰糖。”
顾野和冯钰一起道了谢,然后捧着炖盅喝完了她为自己定制的汤水。
看他们飞快喝完,顾茵把炖盅收回托盘上就准备走了。
刚走到门口,顾野突然道:“娘。”
“嗯?”顾茵站住脚,等着听他下头的话。
顾野却停顿了半晌,然后道:“唔,没事,就是喊喊你。”
顾茵好笑地看他一眼,以为他是在冯钰面前不好意思撒娇,就道:“时辰也不早了,商量完正事就回来住,这边的枕头你不是说不喜欢吗?你奶新给你灌了个荞麦的,来试试合不合用。”
顾野的神色越发柔软,应了一声“好”。
…………
翌日进宫,顾野又去养心殿蹭饭。
席间,顾野随意地提起道:“我昨儿个知道件新鲜事,就是有些怪力乱神的,不知道父皇想不想听。”
正元帝笑着看他一眼,习惯性地想去摸他的脑袋,又想到他现在已经大了,且马上要继任太子,便又把手收回来,道:“你这兔崽子都这么说了,朕自然得听听的。”
顾野就道:“儿子给使团送行的时候遇到个形容鬼祟的女子,让人把她带到跟前问了问。这女子竟说她是活过了两辈子的,知道许多未卜先知的事。儿子好奇就仔细问了,她还真知道许多不为外人道的事儿,但仔细一问,她又说这辈子遇到的许多事儿都和前头不同,说上辈子的我这个年纪还不该回到咱家呢……儿子不敢擅专,所以禀告给您。”
这话听得正元帝蹙眉,仔细思索了许久后,他开口道:“朕是不信这种事的,且她这说辞前后矛盾的很,什么重生之人,还能活两辈子的事情又不同了?”
正元帝眼下正是壮年,且是白手起家,打来的天下,他信奉的是人定胜天,而不是什么命数。
前朝废帝倒是信奉那些,听说后头连连吃败仗的时候,还想过请高人做法。
信奉的结果是什么呢?是这天下易主。
正元帝半分不信,且对方还知道不少皇家和高门大户的私事,还想过接近外邦使团。怎么想都是个妖邪和隐患。
正元帝就正色道:“想来她是看你年纪小,想着糊弄你的。这样的人留不得。”
顾野点点头,“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正元帝又想伸手摸他的脑袋了,自家儿子若是个心思不单纯的,肯定会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藏着,以备不时之需。而不是现在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地直接告诉他。
转头正元帝就派人去了烈王府,下的命令不是提审,而是就地格杀。
不过那些暗卫去了关押沈寒春的房间后,却发现她早就已经没了气息。
而且形容十分奇怪——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同行的仵作检验过也说她没有中毒。
她面容完全枯槁,就好像已经死去了许久一般。
对上她前头扯的那些怪力乱神的事,让人越发觉得晦气。
不过反正结果就是他们的主子想要的,暗卫没再探究,把她用草席一卷,直接送去掩埋。
…………
这年六月,顾野继任太子,入主中宫。
正元帝对他的疼爱有目共睹,不止为他办了郑重热闹的典礼,大赦了天下,还为他赐了一个字号,唤作承钧。
时下的习俗,男子年满二十行冠礼的时候才会有长辈取字。
这字号赐下,一方面包含了正元帝的对他的期望,更有另一层意思——这字号将来用作年号也很不错,比单一个“烈”字涵义更深远。
大典之前,顾野从烈王府迁出,顾茵等人自然相送。
顾野十分郑重地给顾茵和王氏等长辈磕了头。
从此世间便多了一个承钧太子,再不会有沈寒春预言的、暴戾无情的烈太子。
:piaot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