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顾茵和文老爷子在门口说完话,王氏和许氏听到响动了出了来。
王氏问:“人走了?”
光顾茵点头,“不知道老爷子生的什么气,走的时候我说给他个灯笼,他也不要。”
“不想那些,反正那老头也不正常。”王氏拉上顾茵的手,和许氏道了别,又催促顾茵快去歇着。
一家子各自洗漱休息不提,第二日还得接着摆摊。
王氏还记挂着要把小棉袍子给那孩子,葛大婶还特地送来一双小棉鞋,也让她们帮着转交。
但奇怪的是一连几天,那孩子都没再过来。天寒地冻的,离了这码头谁都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活。
几人都忧心不已,王氏还去托了隔壁的关捕头帮忙。
关捕头日常巡逻的时候帮着留意,但是一连找了好几日,都没再见到那孩子踪影。
…………
一晃到了十一月底,天气越发冻人,虽还没下雪,但运河河面上已经开始结冰。
码头上的船只越来越少,相应的人也越来越少。
这天下过一场冬雨后,像老刘头家在乡下的摊贩,干脆都把摊子收了,赶路回家过年去了。
王氏早就准备好了一把大油纸伞,稳稳地撑在了自家摊子上方。
但是这打伞挡得住雨雪却挡不住风,加上人一少,冬日里冷冽的寒风就像刀子似的往人身上刮。
王氏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看着顾茵每天冻得小脸通红,手上还生了冻疮,一双小手都肿成了小馒头,就又去买棉花扯布,给顾茵做了个大棉袍子。
那棉袍子着实不咋好看,比后代的军大衣还厚实朴素,能把顾茵从头套到脚,袖子也特地做得很长,袖口又大又圆,可以拢在一起。
这还不够,或许是受到那天在戏台子前遇到的老爷子启发,王氏还给她做了个皮帽子。
当然不像那老爷子的皮料那样轻薄保暖,油光水滑,更像个大皮套子。
其他的什么棉裤棉鞋、棉手套的就不用说了,打入冬就给她备好了。
顾茵是真没觉得特别冷——身上的衣物都是王氏自己做的,棉花塞得足足的,平时王氏也把她按在小板凳上,躲在摊档后头。日常要过冷水的活计也是王氏抢着做,她生冻疮这个事纯粹是体质问题。
但王氏特特地为她做了,她也只能从头到脚穿戴起来。
因为王氏想的是要干净耐脏,所以都是棉袍子帽子都是黑色。
这天她起身穿戴好,自嘲自己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小武安睡眼惺忪地过来了。
当时还是半夜十分,屋里黑漆漆的,小家伙一进来看到她骤然瞪大眼睛,然后噔噔噔练腿三部,颤着声音道:“娘救命!嫂嫂屋里来了只狗熊!”
王氏闻声抄着家伙冲进来,看到床边那黑漆漆一大团影子自己也唬一跳,连着喊顾茵的名字,声音都变了个调。
“别喊,是我!”顾茵无奈出声,然后拖着笨重的身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你这孩子……”王氏正要唠叨两句,看清了她是穿上自己的准备的行头,便生硬地停下了嘴,转头敲了一下小武安的脑袋,接着道:“你这孩子一惊一乍干啥?把你嫂子看成大狗熊,我看你是个狗熊!”
小武安揉了眼睛,确定眼前站着的是自家嫂嫂,不是什么吃人的大狗熊,才讪讪地笑了笑,“是我没睡醒,看错了。”
说完话王氏打发小武安去洗漱,顾茵也先把棉袍子脱了下来,去了灶房。等到忙活完出门的时候,她又把棉袍子套上。
因为这个打扮,这日来摊子上光顾的客人都不由自主都多打量两眼。
还有胆大一些的熟客上前搭讪说:“小娘子生的这么好看,怎么这般惹人发笑的打扮?”
他旁边的人道:“就是,就着小娘子的美貌我都能多吃一碗馄饨!如今见不到岂不是可惜?”
王氏听到这话就不干了,立刻站出来道:“你们糙汉子在码头上天天风吹日晒不也嚷着苦?我儿媳妇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这刀子似的风?我们卖的是馄饨包子粥,可不是色相!”
被她这么一骂,调笑的两人立刻噤声。
她恶婆婆的名头日渐响亮,前头还听说抓住个意图调戏她儿媳妇的登徒子,把人手臂都扭断了,扔到了河里,这下子是真的再没人小看了她去。要不是他们的东西确实好吃,不然还真是不想来招惹这恶婆娘。
等调笑的人散了,王氏脸上凶恶的神情褪去,心虚地问顾茵说:“不然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吧,这好像确实不太合身。”
这先是让小武安当成了狗熊,又让人嘲笑了一番,王氏想着就算是自己这么厚脸皮的都要不好意思,别说顾茵这样面嫩的年纪。
顾茵却说不用。
虽然现在家里比从前富庶了一些,但也没富裕到衣食无忧的地步。既然都做好了,肯定得物尽其用。而且不对比不知道,这袍子穿到身上,才知道从头暖到脚的感觉这么舒服。
“只是样子差了些,但是确实很暖和。娘自己也说呢,咱们卖的是馄饨包子粥,又不是旁的什么,他们要笑就笑好了。”
婆媳两说着话,葛大婶来还蒸屉了,看到顾茵的打扮,她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随即又忍住了笑,说起了正事儿。
“这两天确实太冷了,晚上可能还要下雪。我家老葛开始犯咳嗽了,干脆明天就开始歇年了。”
从前因为摊子上不怎么挣钱,葛家夫妇年头忙到年尾,就算过年的时候还得强撑着出摊。这么些年操劳下来,身体都有很多小毛病。这两个月葛大婶和顾茵合作,一天都能多赚几十文,虽然不多,但好歹不必那般拼命了。
顾茵接了她手里的蒸屉,笑道:“那我就提前祝叔婶儿新年好了。”
等送走了葛大婶,王氏看着冷清空荡荡的码头,也跟着道:“那咱们明儿个开始也歇着吧。”
他知道儿媳妇很看重武安进学的事,这两个月虽然生意越来越好,但顾茵每天都会和她报账,除去家里的吃穿用度,最多也就攒下了六两,离那十五两还是遥遥无期。
她生怕顾茵为了再多挣一点不肯歇年,说完已经在打腹稿,想后头劝说的话。
没想到她一说,顾茵就点头道:“娘说的在理,等到雪落下来,我们就也不来了,等开春了再过来。”
王氏喜出望外。
后头一连几天阴沉沉的天,雪迟迟没落下,码头上自打葛家也收摊之后越发冷清,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休息。
腊月的第一天,顾茵照常起身,还没下床,王氏就乐呵呵地进来把她按住。
顾茵看她高兴,不由也跟着弯了弯唇,问:“啥事什么高兴啊?”
王氏眉飞色舞笑道:“下雪啦!现在还在下雪粒子,但是一会儿肯定要下大。”
顾茵知道王氏急着让自己休息,闻言就准备下床去看。
王氏把她按住,帮她把四个四个被角都掖得死紧,“咋的这种事我还骗你啊?真下雪了!你给我睡着,我做好朝食再来喊你。”
她看贼似的看着她,顾茵只能又把眼睛闭上,没多会儿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王氏看她睡着了这才拿着油灯出了屋。
昨儿个不知道要下雪,所以家里还准备了一些食材。
但幸好天气冷,准备的东西放着也不容易坏。
王氏把顾茵调好的肉馅拿出来,笨手笨脚地包了十来个包子,放上蒸屉。
这点活计顾茵用不了两刻钟,她却足足包了半个多时辰。
后头武安也起床了,王氏就让他看着火,自己拿了大笤帚去外头扫雪。
没多会儿隔壁许青川也拿着扫帚出来了,不过没扫两下就被许氏抢过扫帚拖进了屋。
许氏和王氏自打一起看过一次戏,现在已经不会见了面就吵嘴。
两人一起扫雪少不得聊上两句,聊着聊着就约好了早上一起去置办年货。
天光大亮的时候,王氏忙出了一身热汗,包子也蒸好了在锅上热着。
小武安已经饿了,说要吃朝食。
“你嫂子难得睡晚会儿,你要饿了你再去睡会儿,等你嫂子起来咱们再一道吃。”
母子俩说着话顾茵穿好衣服出来了。
王氏看她穿戴整齐的模样就笑道,“你这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和你许婶子约好去置办年货了?不过也用不着你,你说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买来。”
顾茵笑了笑没应,等吃过了朝食,她才开口道:“我一会儿出门有别的事,置办年货娘拿主意就行,银钱都在我床头那个小柜子里,我把钥匙给你。我就不去了。”
王氏自然要问她干啥去,顾茵也不准备瞒她,“进了腊月,不少餐馆酒楼都得请帮厨,我去那里看看。”
“那多累人啊。咱们摆摊好歹还能有半天时候歇一歇,当帮厨可是从早忙到半夜。怎么好端端地要去当帮厨?……”说着王氏顿住了,又问她:“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这确实是顾茵早就想好的。
码头上的小摊子到了冬天就得收,任她再有本事,也不能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挣够武安的束脩。
但好在快过年的时候,但凡有些条件的人家都会选择下馆子,各家酒楼餐馆生意火爆都缺人——就像她上辈子自己开店的时候,到了年底的时候不仅得开出五倍工资留住员工加班,还得花大价钱请临时工。
怕王氏唠叨,顾茵说完就准备出门。
王氏这段时间也知道她主意大,轻易不会改,又不好真动手把她关在家里,只能拿着那伞和大袍子追出去,给她套上又仔细系上扣子,“你把伞带着,就当是出去随便转转,一会儿要是雪又下起来,就立刻回来。”
顾茵一一应下,王氏一直把她送到巷子口才回去了。
没多会儿许氏过来寻王氏一道出门。
“怎么没见你家儿媳妇?是不是心疼她平素累了,让她在家歇着?”
说到这个王氏就忍不住叹气,“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她起身就和我说要出去找帮厨的活儿干。我说不过,又打不得。你说养个闺女咋就这么麻烦呢?这要是个小子,随便是青意或者武安,早让我一个爆栗子敲老实了。”
许氏轻哼道:“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好意思埋怨?要是不要,就给……”
“我哪儿就埋怨了?我是心疼她!”王氏发愁道,“之前在外头摆摊,风吹日晒的,我是不妨碍什么,但你没看她那双手,本来白白净净多好看啊,现在都肿成小馒头了。我问她痒不痒,疼不疼?她笑着和我说一点儿不难受,转头就让我发现她不止手上有,脚上也生了,痒得晚上觉都睡不安生。秋日里好不容易养胖了一点,最近又都瘦回去了……如今好不容易能歇歇,她又……”
说到这王氏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你说我这张嘴,当初答应她攒钱攒到过年做什么!”
许氏听得叹息。
往常两人哪里会为了这点银钱发愁,如今真的是几两银子难倒英雄汉。若是从前光景好的时候,小武安的束脩便是全然她出也无所谓。
…………
再说顾茵从缁衣巷出来后她就和人打听镇子上招工的大酒楼——她都想着当帮厨了,那肯定是规模越大的酒楼越出的起工钱。而且也顺带能学习一下这个时代酒楼的运营方式,为以后自己开店做准备。
询问了一圈后,顾茵知道了一家名叫望月楼的酒楼在招工。
这家酒楼在镇子上开了有十几年了,口碑一直很好,日常客流量也很大。逢年过节那就别说了。
不过这家酒楼要求也高,掌柜是州府大酒楼的大师傅出身,即便是请帮厨也得有自己拿手的技艺,得到他的认可才成。
顾茵寻到望月楼的时候,正好是早市的时候。
这天外头下雪,路上的行人越发的少,但就是这样,望月楼也上了一半的客人,可见其生意的火爆程度。
顾茵一进门,小二就立刻迎了上来。
顾茵便开门见山直说自己是来应征的。
那小二也没有转换脸色,笑道:“小娘子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掌柜的。”
没多会儿,一个穿着圆领绸袍、膀大腰圆的中年人便过了来。
他先把顾茵打量了一遍,倒没有见怪她那件奇怪的大棉袍,只是对她的年纪有些犹豫。
“我先知会小娘子一声,我们这虽是请帮厨,但要求不比外头小店子请大厨的要求低。”
顾茵点头说自己省得,又道:“我就是想要一个考核的机会,若是做的不合您心意,不用您多说,我直接就走。”
掌柜微微颔首,让顾茵跟着他去了后厨。
这望月楼不愧是颇具规模的酒楼,后厨光炉灶就有十来个,切菜的案台和洗菜的水槽都足有一丈长。而且但凡眼睛能看见的地方都收拾的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简直就是顾茵在这个时代的梦想厨房!
掌柜询问顾茵后得知她擅长白案,就道:“还有几日就是腊八,小娘子就熬个腊八粥吧。”
熬粥是顾茵长项中的长项,自然应下。
各色材料都是现成的,红豆绿豆芸豆等东西都提前泡好,顾茵脱下棉袍,洗了手,把袖子撸到了小臂处便开始干活。
望月楼的厨子都是和掌柜如出一辙膀大腰圆的男子,猛地见到了个面生的小姑娘,都不觉多看两眼。
掌柜一一瞪过去,才把几个汉子瞪老实了。
管厨房的大厨帮着掌柜敲打了几个人,而后笑着同他低声道:“掌柜的别和这群兔崽子一般见识,他们日常在男人堆里打转,难得见到女子,还是这么标致的小娘子,难免多看看。”
大厨嬉皮笑脸,掌柜虽没说他什么,脸色却更黑了一些。
他早就看不惯这个油滑的大厨,但是一来这人确实有几分本事,虽没有特别叫人称赞的手艺,但红案白案都有所涉猎,二来最难办的,这人是东家太太的远房亲戚。
她们说着话,顾茵已经把几样豆子放进了锅里,捏了碱面放进去。
她只在锅里放了半锅水,一面煮一面点凉水,点了五次凉水后,她才把锅盖盖上。
之后她又换了另一个灶台煮芸豆。
大厨浑然不觉掌柜的反感他似的,又继续道:“这腊八粥不就是一锅煮的?这小娘子怎么还把几种豆子分开来?掌柜的可别让她糟践咱们东西。”
掌柜压着怒气道:“芸豆最不容易烂,需要另外烹制。熬粥也不是随便一锅乱炖就算成了的。你既然不懂,便别再出声。”
等到锅烧开,顾茵接着点水,放鸡头米和红枣、藜麦再盖锅盖,随后便取了桌上竹筐里的栗子,放到另一个锅上煮着。等到锅里的豆子也都开了花,她才倒入了花生米和高粱米。
再次盖上锅盖,顾茵拿了个竹签子给莲子给莲子去芯。
这本是一样精细活,寻常厨房里的小工都得破费一番功夫。
但那竹签子到她手里就像自己活了一样,每一下都能精准插、进小孔,推出草绿色的芯子。
去完莲子芯,锅上的栗子皮也煮软了,顾茵手指翻飞,很快剥出栗子仁。
随后她把莲子和栗子仁一同放入锅内,再煮开之后就放江米、桂圆、大米、小米、煮软烂的芸豆,再次调整火势,等到锅里的粥翻滚了好几次,一锅腊八粥就熬好了。
她没下糖,但食物本身的香气因为恰到精准的火候被激发了出来,整个后厨都弥漫着一股香甜醇厚的气息。
自打穿越过来,顾茵便没有像今天这般畅快地下厨过,所以她也不觉得累,一面擦着额头的细汗,一面笑着邀请掌柜试味。
掌柜看她一通操作下来行云流水,对各种食材烹饪所需的时间、方法更是成竹在胸,本想说不用再试味,直接录用了她。
也是恰好,他还没开口,小二进来禀报道:“掌柜的,东家太太来了。”
因为掌柜的挑剔,后厨请人宁缺毋滥,每到年节上,望月楼请人都是一大难题。
东家太太对他颇有微词,觉得正是因为他的挑剔导致逢年过节自家少做了许多生意。
这次多半也是为了这个事儿来的。
掌柜想了想,这不是正好让东家太太亲自来尝尝,也好让她知道他的坚持是没错的,这不是等来了一个能堪大用的小娘子?且掌柜也惜才,看顾茵穿着打扮颇为穷困,觉得以她的手艺万不该过成这样。
若是东家太太尝了她的手艺,他便可以直接把顾茵聘做大厨,那工钱自然也是翻好几倍。
“请东家太太过来,就说我招到了新人,让她帮着掌掌眼。”
小二应声而去,没多会儿一高一矮两个妇人便慢腾腾地过来了。
高个的妇人年轻一些,搀着另一个年迈个矮的老妇人。
年轻妇人正焦急道:“娘,开年二房的孩子可就要去温先生门下读书了。咱们大房的可不能落在后头啊!”
老妇人没好气地道:“你想的到的难道我想不到?但是咱家几个孩子让温先生几次考校都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让我和你爹去强逼人家举人老爷收学生?”
“那温先生不成,咱们镇子上不是还有个更厉害的文大老爷。”
老妇人越发没个好脸,“那可是翰林院出来的大老爷,咱家孩子连举人老爷的门都进不去,还想去给那样的神仙人物当学生?你可真敢想!”
那年轻妇人被她说的面上一臊,“温先生那是不在乎名利,可文家未必那样。文二老爷不是正怕文家大房分走他的身家,正急着另谋出路吗?咱们不妨从他那里……”
说着话两人进了后厨,顾忌到有外人在,年轻妇人没再接着说下去。
掌柜正要举荐顾茵,再替她美言几句,却看她突然把围裙摘了下来,拿起自己的大棉袍子,开口道:“抱歉,这份差事我干不了。”
那两个妇人闻声抬头看她,纷纷也变了脸色。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