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婆媳二人收摊回到了家里后,顾茵就让王氏接着去看戏。
王氏却是不肯,说要在家陪着她,又道:“我一眼没看着你,你差点就让人欺负了去。可不敢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她说是不想去,但是眼睛又不住地往外瞧,显然一颗想听戏的心已经飞出了家门。
没办法,顾茵只能跟着王氏一道去。
那戏台子就搭在镇上最大的茶楼旁边,台前放置了几十条长凳充作看台,三文钱便可以坐下喝一碗粗茶。一条长凳一般能坐两人,包下一条长凳就是五文钱。若是囊中羞涩,那就花一文钱站着听。
之前戏台子刚开始搭上,许氏就急匆匆地来喊王氏了。因此两人抢到了先机,各包下了最前面的一条长凳,连在一处。
此时那戏台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在王氏有把子力气,让顾茵躲在她身后,她拨人拨得如分花拂柳一般简单,两人没多大工夫去到了最前头。
许氏正在帮她看着长凳,见她来了立刻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唱到哪儿了!”王氏一屁股坐下拉着许氏问。
许氏就道:“唱到那个恶婆婆逼着儿媳妇改嫁,去宫里当妃子呢!”
王氏“嗨呀”一声,拍着大腿道:“前头不是那儿媳妇还在做针线养家吗?怎么突然就跳到逼她改嫁啦?又哪里来的皇帝?”
许氏眼睛不离戏台,吐出瓜子皮,“就是那个儿媳妇做的绣品被皇帝看中了,继而看中了她这个人。”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她们两人凑在一起一面听一面聊,顾茵不怎么听得懂戏文,便开始找小武安。
她正到处看,小武安从许氏背后探出了个脑袋,“嫂嫂是不是在找我?”
原来这小家伙坐在许氏那边。
顾茵微笑,小武安把手里的瓜子往她跟前递,无奈手太短,还是差着一截。
许氏余光见到了,干脆站起身对着顾茵挥了挥手,两人换了个位置,她和王氏坐到了一条长凳上,顾茵则坐到小武安旁边。
顾茵换过去后才发现许青川居然也在,而且在这样的地方他也是书不离手。
顾茵猜着他多半也是不爱看戏,被许氏逼着过来的,不由就弯了弯唇。
许青川感受到她的视线抬起头,两人隔着小武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嫂嫂快吃,青川哥给我的,可好吃了!”
不等顾茵拒绝,小武安就把香瓜子塞了她一手。
顾茵就只好接住,再同许青川道谢。
许青川打开自己的荷包,里头满满当当是一袋子瓜子。
他把荷包放到武安手边,弯唇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这是我家自己炒的,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
瓜子入口香香脆脆,齿颊留香,还依稀能吃出一股茶香。
顾茵由衷夸赞道:“许婶子手艺真不错!街上卖的都没有这炒的好吃呢!”
许青川听了这话却有些慌张地移开了视线,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粉色。
“不是婶子炒的,是……”
小武安话说到一半,被许青川捂住了小嘴。
“不是还要听我念《三字经》吗?”
武安忙不迭点头,乖乖调转身子,轻轻依偎到了他身边。
许青川伸手揽住他,薄唇微启,吐字清晰地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他的声音清澈如珠玉交鸣,语调和缓轻柔。
顾茵一只耳朵听着听不懂的戏文,一只耳朵听着他念书,眼皮子就直往下坠,后头不知不觉地就靠在另一边的王氏身上睡着了。
许青川再次抬眼的时候见她已经睡熟了,不由弯了弯唇。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耳边的锣鼓声和戏腔都听了,周围人正指着戏台子上叫骂。
她一醒,王氏扶着她坐好,也往前凑去。
“这是怎么了?”顾茵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慵懒的睡意。
小武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知道啊,刚还唱的好好的。不知道怎么来了个老爷爷,就吵起来了。”
事情略有些复杂,小家伙三言两语说不清,许青川便接口解释道:“方才台上唱到那恶婆婆多番逼迫儿媳妇进宫,儿媳妇宁死不应。有个书生知道这事后打抱不平,但恰逢皇帝来了,把身负功名的书生给捋成了白身,还让人把那儿媳妇绑进宫里。之后一众大臣劝谏,无奈皇帝耽于美色,全然不听,还摘了为首那位大人的乌纱帽。然后那位老先生就很气愤地出来打断了,说这戏唱得是‘有辱皇家’。”
顾茵听他三言两语地说完,忍不住奇怪道:“连我这不听戏的人都知道,这戏文里的朝代都是架空杜撰的。这老先生为何这般动怒?”
许青川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而戏台上之上,一个穿着立领皮袍子的老者正和戏班的人对峙着。
班主都从后台出来拱手求饶了,说:“老爷子我们这草台班子搭一次不容易,您老气不顺去其他地方撒,别断了我们的生计啊!”
那老者瘦瘦小小的,嗓门却不小,说:“你戏文乱唱还不许人说了?你这段必须给我改,改好了我把你整个戏班子都包下来,唱他一个月的,请镇子上所有人看!”
王氏和许氏两个都走到台前了,本是准备联手把这闹事的人拖下来的。
听到这话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乖乖这老爷子听着口气财大气粗的,要是能白听上一个月戏,好像也不赖?
那班主一开始虽然赔着笑脸,但心里多少有几分火气。此时听到这话倒是真的笑逐颜开,连忙道:“好好,都听您的。等这一场唱完就改,您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本来到这里这场闹剧就该结束了。
但那老者还是不肯,坚持道:“不行,你现在立刻改,改成皇帝听从了文臣的建议,痛改前非,从此成了一位明君!”
他要说旁的还好,这种改法班主却不敢应——毕竟这昏君可是戏文里的重要配角,若他不昏庸,怎么显得那儿媳妇可怜呢?而且照着这老者的意思,戏文的主角也换了个个儿,成了那皇帝了。
他们只是普通的草台班子,又没那个能耐说临时大改还能改的照样好看。
“你这人懂不懂戏啊?!”王氏听得耐不住了,“你要这么改后头还咋唱?”
老者说:“就唱太平盛世,河清海晏不行吗?”
“这种谁要看啊?你白请我我都不看!”许氏跟着道。
而后王氏对许氏使了个眼色,两人爬上戏台,一人架住那老者一条胳膊。
那矮个子老者顿时被架空,两条短腿凌空来回倒腾。
“哪里来的妇人,快把老夫放下!”
许氏和王氏充耳不闻,把他架下戏台子还不算,一直把他架出了人群。
顾茵和许青川见状连忙带着小武安跟了出去。
不过好在许氏和王氏都没有为难那老人,把他带出来之后就把他放下了地。
老者一面摆正头上被碰歪的皮帽子,一面吹胡子瞪眼道:“你们这两个老妇人把我架出来做甚?我还没和班主说完话呢!”
许氏就道:“老爷子,我看您也年纪大了,别来回折腾了。您要是有钱,自己写个话本子去让人唱,爱怎么唱怎么唱。但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一年到头见个戏班子不容易,好歹让我们听过一场。”
王氏也没凶他,只跟着道:“就是,你爱听什么皇帝圣明河清海晏的,您自己请人倒腾去,别为难人家,也别难为我们这些戏迷。”
老者气呼呼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这戏文影射到朝堂,被发落了可是大事!”
王氏和许氏都一头雾水,戏文虽然是杜撰,但确实不能影射朝堂,从前就有过气愤不平的书生写了个戏本子说昏君宠幸宦官,扰乱超纲,然而还不等那戏排出来,就让人告密到官府,一串子人都连带着发落了。但是今儿个这出戏讲的是昏君强娶良家小寡妇,又没讲什么朝堂大事。
“难道那位最近真的强抢民女了?”王氏压低了声音问许氏。
许氏说没听说啊,又转头看向许青川。
许青川沉吟半晌,道:“这位老先生说的应该是皇上和文老大人那事?”
老者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许青川便把月前皇帝和文老太爷的恩怨纠葛说与他们听。不过这到底是京城发生的事,他也是偶然听同窗提过,所以知道的也不多,只大概知道有这么个事儿。
几人听完,许氏还是道:“皇帝摘大官乌纱帽这种事也不算太新鲜吧,那文老大人确实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既是他提出的辞官,就不许让人家允了吗?老先生你太敏感哩!”
那边厢戏台子锣鼓又敲起来了,王氏心思已经不在这头了,接话道:“就是,那戏里的婆媳境况还跟我家相似呢,我也没觉得唱的是我啊。您老别想那么多。再说这戏又不是传到了人文老大人耳朵里。就算传到了,说不定人家都没您老人家这么急呢!”
老者还要再说,却突然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王氏和许氏都吓了一跳,立刻异口同声道:“我啥都没干啊!”
说完又立刻去把人抬了起来。
还是一样一人架一条胳膊,把老者凌空架起,一路把他架到了附近的医馆。
而他们前脚刚走,文琅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过来了。
今天他好说歹说,总算以听戏看热闹的名头把他祖父“骗”了出来,想着他老人家可能一高兴就有胃口了。
文老太爷也给大孙子面子,没嫌弃看台简陋,祖孙两个捡了个位置坐了。
后头戏唱到一半,附近来了一些卖小吃的摊贩叫卖。
文琅看他心情不错,心中窃喜想着这次怎么也能劝着他多吃些东西。但没想到他去了不到一刻钟,回来他祖父不见了!
…………
王氏和邹氏把老者架进了医馆看大夫。
大夫诊治之后道:“没什么大碍,脾胃失调,血气亏损,就是饿的。回去好好吃两顿,养养就好了。”
王氏和许氏又一起呼出一口长气。尽管她们确实没做什么,但是这老爷子要是真出了什么好歹,她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人还没醒,她们也不能把他这么大年纪的人扔着不管,只好一起把他弄回了缁衣巷。
两人把老者抬回了许家,许氏打发许青川回屋看书。
因着之前看大夫的银子是许氏给的,王氏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只能硬着头皮对顾茵道:“儿啊,你看这事儿闹的……还要麻烦你去做点吃的。”
顾茵点头道:“没事,反正材料都是现成的,我去熬碗粥,不费什么力气。”
说完她就折身去了自家灶房。
灶房里除了他们日常要用到的食材还有一些自家日常吃的食材。
顾茵想着大夫说老者脾胃不好,就没做普通的白粥,抓了一把小米,切了一截南瓜,准备做南瓜小米粥,又想着这次做的量少,便取用了家里的小砂锅。
她先把南瓜洗净后切块去籽,再连皮放入蒸屉,随后再烧水淘米,等水沸以后放入小米,小火开熬。南瓜蒸过一刻多钟,去皮之后用汤勺压成泥,而后将南瓜泥倒进砂锅中,和小米一起搅拌均匀,待熬出米油后便可出锅。
文老太爷再次睁眼的时候,外头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撑起身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的事,五感慢慢恢复,他闻到了一股甜香。
这香味甜而不腻,让本来就多日没怎么进食的文老太爷肚子叫了一声。
他循着香味走到屋门口,顾茵捧着砂锅正好过来。
“您醒了?”顾茵笑着把砂锅放到桌上,“我熬了一些粥,您要不要吃一些?”
文老太爷正要拒绝,肚子又叫了一声。
他也确实还头晕眼花的,便勉强道:“那我就吃两口吧。”
顾茵把锅盖掀开,甜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
砂锅里的小米粒粒开花,南瓜被整个炖进了粥汤里。
文老太爷用勺子尝了一口,南瓜的鲜甜充盈整个口腔,连带着整勺粥汤都甜了起来。小米虽然粒粒都开了花,但吃在嘴里却又是粒粒分明,并不像一般人熬的那样烂糟糟的。
几口热粥下肚,文老太爷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粥里没有放糖,却也香甜。加的水不多不少,没有稀释掉南瓜的香味。你这粥熬的不错,师承何人?”
他一出口就问顾茵的师承,显然是会吃的行家。
对着外人,顾茵不好扯什么梦里仙人,故作不懂道:“我家日常就做些吃食的小买卖,熬粥本就不难,哪里需要和人去学?”
文老太爷皱了皱眉,寻思着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或者是饿太久了,味觉都失调了,所以才觉得这农家小媳妇熬的粥火候格外精准,不比宫廷御厨差?
不等她多问,顾茵便寻了借口躲了出去。
文老太爷斯斯文文地喝完了一整锅粥,有了力气便出了屋门。
虽然前头闹得不愉快,但文老太爷知道自己晕倒与他们无关。非亲非故的,人家把他带回家里,还给他熬了一碗粥,这便算是于他有恩了。
直接给钱?这做法好像有点过于庸俗。
他记得这家人好像有个读书人,那送两幅名画或者孤本书?
文老太爷走到堂屋外头,还没想好具体怎么报答。
而此时堂屋里,王氏和许氏正在嗑着瓜子闲磨牙。
许氏怪王氏,“你说你那会儿对我打什么眼色啊?人班主都没怎么着呢,咱俩出这头。得亏那老头只是饿晕了,真要出个好歹,咱们不得让他家的人给吃咯?”
“你说我干啥,我能知道他那么容易晕?再说那会儿你不也急着看戏……”
说到底还是自己挑的头,王氏也心虚,连忙岔开话题道:“你说这老头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许氏点头道:“多半是疯的,前头看他穿的光鲜,说起话来也理直气壮,说什么包起戏班子给咱们唱一个月,我还真当是个财大气粗的。但是你听那大夫说的,他那晕倒就是饿的,哪家有钱人会吃不上饭啊?”
王氏跟着连连点头,“难怪他之前说什么戏文里皇帝贬谪文臣的事犯了忌讳,这关他啥事儿啊?就是疯得不成了,先吃萝卜淡操心。”
“哈哈,你说这疯老头回头醒了会不会说要报答咱们?说啥送银子送名画的疯话。”
“唉那咱不管,反正一会儿他说啥咱们应啥,可不好再和他对着来。”
文老太爷天资聪颖,二十岁高中状元得先帝赏识,三十岁不到便入直文渊阁,当了三朝的实权大臣。就连昏庸无度的当今允他辞官的时候都得做足表面功夫,亲自把他送出京城。
眼下许氏和王氏一口一个“疯老头”的,听得文老太爷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黑着脸径自转身朝着大门走。
顾茵在门口见了,忙道:“您慢些,眼看着就天黑了,巷子里的路不好走,我给您拿个灯笼吧。”
文老太爷说不用,刚走到门口他还真就被一块石头绊着,踉跄着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顾茵吓了一跳,连忙道:“黑灯瞎火的您不打灯笼怎么走呢?还是拿着灯笼吧!”
文老太爷头也不回道:“我不要!我人都疯了我还怕走夜路?”
顾茵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只能一头雾水地目送他远去。
…………
缁衣巷附近窄巷小路阡陌交通,文老爷晕着进去的,出来的时候摸着黑,东拐西绕地绕晕了头,颇费了一番工夫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回到文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
此时文家大门敞开,家丁护院齐齐执着火把,文大老爷正在指派人去找他。
冷不丁看到他出现,文大老爷立刻跑下了台阶,焦急道:“父亲这是去哪儿了?可叫儿子好找!”
又看到老爷子脸色铁青,文大老爷立刻道:“父亲放心,文琅那个混不吝的已经让我关到了祠堂,让他跪在祖宗面前反省,擎等着您回来发落。”
文老太爷没好气儿道:“你关他干啥?”
文大老爷虽然人到中年,但还是颇为畏惧自家父亲,声音顿时低了下去,“他那不是把您弄丢了吗?”
文老太爷被气笑了,“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被弄丢?”
文大老爷又试探着问道:“那您是……”
文老太爷总不能说自己听戏听得一时不忿上了戏台,还被两个妇人扛了下去,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和人吵嘴的时候饿晕过去了。
对着大儿子探究关心的目光,他憋了半天,最终憋出一句——
“要你管!我疯了!”
文大老爷被唬得噤了声,再不敢追问。
眼看着文老太爷背着双手进了家门,文大老爷赶紧跟上。
绕过影壁,文老太爷突然站住了脚,吩咐道:“取些银两,取我书房私库里两幅名画,两本书,我要送人。”
“送到哪里?”
“送到……”
文老太爷语塞。该死,是该要个灯笼的!那两家人住哪儿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