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房间十分宽敞,一行十几个人分成两排站在两边。
虞曦、吴三娘还有那个车夫站在中间。
应殊坐在中间的红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座椅两边的扶手上,另一只手端过桌上放着的茶盏一连喝了几口。
似乎是怕吓到虞曦,宋流玉站在她身旁有庇护的意思,他看着吴三娘,淡淡的问道:“说吧,这孩子是你从哪里拐来的?又想将她卖去哪里?”
他面上虽覆着半张银色面具,但露出的半张脸十分俊雅,加之身材颀长,能看出是个很好看的人,又因气质儒雅温和,让人忍不住亲近。
但当他收敛神情时,却也有些压迫感。
吴三娘被这些昆仑弟子围在中间,本就两股战战,再被宋流玉这么一问,站都站不住了,一屁股跪坐到地上,张口就要全交代了,可话到嘴边又突然想起来,这仙君口中的孩子可不是个善茬啊,怕是一句话回不好,自己的内脏就……
但她又拿不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一时间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身子也抖的厉害。
应殊将茶盏放回去,手指轻点着桌面:“问你句话就能把你吓成这幅德行,看来你这次做的事缺德到家了啊。”
吴三娘真是又怕又委屈,她这次命都要没了,还又出钱又出力,这哪里缺德了?
但这天大的委屈不敢说,她只能憋屈的将事情认下:“仙君说的是,我缺德!我见这孩子生的天人之姿,便起了心思想将她当做炉鼎卖掉,但你们最近天天在查炉鼎的事情,我怕被你们发现,所以才想出城将她卖去外地,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那车夫赶紧插嘴道:“仙君这事跟我无关啊,我就一车马行的车把式,是这婆娘骗我说要带小姐回乡省亲,我才驾车送她的!”
没人理会车夫。
因为吴三娘的一番话,让在场所有昆仑弟子脸上都笼上了一层寒霜。
所谓炉鼎便是将女人炼成专供人玩弄采补的玩物,比之凡俗中的青楼女子还要残忍。
她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用自己的生命血肉给买下她们的人提供养料。
被采补过的她们便成了“药渣”,形销骨立,皮肤枯槁,真正如药渣一般没有任何价值和生机,不消几日就会死去。
因此仙门是禁止将人炼成炉鼎的,但因为有巨大的利益可图,总是屡禁不止。
这阆中的四方城都发展出了链条。
城中的牙人原本只是充当中间人做些帮人租赁买卖房屋、替富户买卖奴仆之类的活,因为知道炉鼎得利巨大,竟都开始做起拐卖女孩并逼良为娼的恶事来。
为了利益,他们甚至敢诱骗那些善良的女修,将她们送到早就布置好的陷阱里,然后交给自己勾结的修士。
便是次一点的,也会将那些模样出众的普通凡俗女孩送到各大风月场所,有资质的炼成炉鼎,没有资质的就成了□□。
宋流玉和应殊他们此次下山就是在查这件事。
因此这些牙人他们大多都认得,也抓了不少,之所以没抓吴三娘和她的同伙是还没顾的上,要不是这次碰巧撞上,竟又让她祸害了一个孩子。
宋流玉已经是面沉如水:“这孩子你到底是从哪里拐来的!”
吴三娘的身子又抖了起来,她偷偷去看虞曦。
她乖乖站在宋流玉身边,拿手撩着帷幕上的白纱,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好奇的四处看。
分明就是一个懵懂纯真的小少女,哪里还有先前跟她在一起时的心狠手辣。
吴三娘就是再蠢也不敢还把她当普通的小少女,吞了吞口水小心道:“不是拐的,是,是我路边捡的……”
宋流玉的眉锋皱起,他后面的一位昆仑弟子则直接喝道:“一派胡言!谁家的孩子会扔在路边让你给捡到!”
吴三娘说完后就紧咬牙关准备迎接疼痛了,但熟悉的痛感并没有袭来。
她就知道自己赌对了,这样说没问题!
便悄悄松了牙关,身体肉眼可见的放松:“罪妇说的句句属实啊仙君,这孩子真是我在路边捡的,仙君瞧她的模样也该知道,必然是家世厚重,千娇百宠养出来的,罪妇便是想拐,也无从下手啊,何况罪妇已经被仙君们抓了个现行,实在是没必要再隐瞒她的身份啊。”
那弟子还要再斥,被宋流玉抬手制止,他蹲下身与虞曦平视,温声问她:“小姑娘,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跟她在一起的,可知道父母的名讳?”
虞曦将目光放到他脸上,微微歪头,眼眸里还是只有好奇。
宋流玉微怔,忽然想起她一路上都没有发出过声音。
他望向旁边的吴三娘:“这孩子不会说话吗?”
“啊?”
吴三娘愣了下,然后立刻点头:“啊!是啊!她不会说话的!”
宋流玉的眉锋再次皱起,待要再详细问问,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应殊却忽然站了起来,他大步走到虞曦身边,拉开她脖颈上缠着白缎。
于是那雪白纤细脖颈间的三个狰狞血孔便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周围的昆仑弟子齐齐抽了口冷气,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射向吴三娘。
吴三娘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还指着她卖个好价钱呢,是断断做不出损她相貌的事情来的!我捡到她时,她就这样了!”
宋流玉动作轻柔的将缎带重新裹回虞曦脖颈间,怜惜道:“可怜她小小年纪,竟遭遇如此多的劫难。”
应殊却冷哼了一声,也不管众人目光,对宋流玉道:“师兄,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说完就径直出了房间。
宋流玉只好嘱咐师弟们看护好虞曦,也跟了出去。
他跟着应殊进了对面房间,见他还布了个隔绝声音的法阵,不禁奇怪:“阿殊你如此,难不成是知道那孩子的身世?”
应殊点头:“她应该是钟离慈的女儿。”
宋流玉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应殊道:“昨夜我回浮屠城抓那几只老鼠时,正撞见钟离慈在我界古城外鬼鬼祟祟……”
他们这次下山查炉鼎的事情是分了两路的,因为宋流玉交游广阔,认识他的人不少,便由他在明面上施压,应殊则带人在暗中围堵那些逃窜的“老鼠”。
只是有几只竟逃窜到了界古城,应殊便回城拿人,这才遇上钟离慈。
他一脸晦气的将昨夜的事情讲了一遍:“钟离慈那匹种马心里只有他自己和家族,他那百花深里的女人多到几天都数不完,儿女更是不计其数,这样一个人会突然开始玩父女情深,为了个女儿出动这么多客卿嫡系?哼!狗都不信!”
……
宋流玉无奈:“阿殊……”
应殊继续道:“可他却真的这么做了,我一直没想通,但在看到那丫头后就全明白了。”
他漆黑的眼睛看向宋流玉:“师兄你没发觉那丫头身上灵气很充沛吗?”
宋流玉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确实,站在她旁边会很舒适,就像处于我峰灵脉之上一样。”
应殊哼道:“那是灵壤,钟离家的秘宝。有灵壤在,百花深就不缺灵力,同昆仑各峰的灵脉一样,是各峰立足的根基,只不过我们的灵脉是固定的,灵壤则可以移动。我虽不知道它为何到了那丫头体内,但这完全就能解释的通钟离慈突然发疯的原因了,他们的根基丢了能不着急吗!”
他望向门口:“那丫头脖颈上不是还有三个血孔吗?昨夜钟离慈遁走后,我便传信给潜伏在百花深的线人问询,线人回话说是钟离慈的一个女儿被个少年劫持了,那少年一条手臂从手肘到手指都是白骨,她脖颈上的三个血孔,应该就是他的白骨手指紧扣其上的得来的。”
宋流玉听后,缓缓颔首:“看来那孩子确实是钟离慈的女儿。”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应殊:“阿殊,你特意将我叫到这里说这些事情,是不想把她交给钟离慈对吗?”
应殊道:“当然!我怎么会让那匹种马好过!”
宋流玉看看他,干咳一声:“可她的家毕竟在百花深,咱们就这么把人藏起来不让人家回家……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啊。”
应殊道:“师兄是正人君子,钟离慈那匹老种马可不是。师兄觉得他会给灵壤一个家吗?”
宋流玉想了下,以钟离慈的为人,确实不会给灵壤一个家,只会对她严加看守。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道那孩子至今也不会说话是不是与此有关……罢了,就听你的。只是我们要把那孩子藏到哪里?你们家人多眼杂,你又时常不在,恐怕藏不住。若要藏到偏远之地,我又担心会有人察觉到她的不同,贪图她身上灵壤,而你我鞭长莫及……”
他正在思考将虞曦带回昆仑的可能性,听应殊懒懒道:“所以,杀了最省时省力。”
宋流玉愣了下,脸色瞬间冷下来:“应殊!”
应殊坐在椅子上,倒也不惧,抬眼看他:“怎么,师兄真的以为我是这种人?”
宋流玉听后脸色稍缓:“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千错万错都是钟离慈的错,与那孩子无关。”
应殊有些不情愿的点了下头:“知道了。我会带她回天罗城,找一处我家的产业给她住下,天罗城就在昆仑脚下,只要她别总在外晃悠或到外城去,没人会发现她。”
宋流玉不赞同的摇头:“如此,你我同钟离慈又有何异?”
应殊看他:“那师兄想怎么办?”
宋流玉道:“我想带她回咱们凌云峰好生教养,一旦入昆仑,钟离慈就无可奈何了,只是那孩子身份特殊,还是要禀告过师尊才好。”
只要不是将人送还给钟离慈,应殊就无所谓:“以师尊的菩萨心肠,怕是会收那丫头做徒弟。”
宋流玉笑道:“凌云峰的人本就不多,能多个小师妹也热闹些,对师尊的伤也有好处。”
应殊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有些幸灾乐祸:“师尊光明磊落,若当真要收那丫头做徒弟,必定会告知钟离慈,那种马就算有胆子拒绝,师尊也必定不会将人再给他让他糟蹋,哈——我现在都能想象到那种马的脸色了。”
宋流玉:……
跟他们两门之隔的虞曦垂下了眼眸。
应殊和宋流玉的对话,她用灵丝全部“看”到了。
在城门口马车倾倒时,她担心越描越黑,索性就维持了自己在百花深时的人设,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想,自己安排。
那戴银色面具的男人看起来温柔宽和,她想,就算应殊识破了她的身份,想要害她,这人应该也会拦着的。
便是这两人都是伪君子真小人,想要占有灵壤,她的人设和灵丝也能助她脱险。
现在看来,这两人并不是小人,结果也是大大超出了预期,能有这两人带去昆仑被峰主收为徒弟,总比自己坐马车,一路躲避钟离氏的搜捕,再等上五年从外门弟子做起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