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金铃依旧清脆。
姜缓为了尽可能的缓解眼睛,平时都将眼睛遮上。
他与圜圜猫之间展现了惊人的默契。
铃铛一声,他就能准确的找准方向。
金铃让他们能够找到彼此。
姜缓的眼睛仍旧在恶化。
如果有充足的灵气,他就能够舒缓眼睛,他就能复明。
然而……这个世界啊,最缺的就是灵气。
那稀薄的灵气是这个世界仅剩的保护膜。
姜缓不能这样做。
他最多是在灵气较充盈的地方多住几日,同时仔细收敛自己绝不能吸入灵气——他自己清楚,一旦他稍微放开,周围的所有灵气就会尽皆狂涌入他体内。
由是,陷入了死局。
在他所不知道、一开始就偏移了的命运里,那个命运里,他为求自保而踏上修行之途,他的眼睛也曾遇见类似的问题,甚至因此跌入谷底,遭遇再一次背叛和屈辱后,经历种种厄运,他以黑绸蒙眼,以心为眼。
天命究竟能改变吗?
姜缓同样走上了相似的道路。
眼盲心不盲,他很快就创造了一门特殊的法决,以心为灯。
不同的是,他是以白绸覆眼。
心灯若在,他的世界就不当为黑暗。
——这便是后来的心灯的雏形。
这时的心灯已能祛污驱暗,最重要的是辅助姜缓引向裂缝所在之处。
至于日常起居,则有圜圜猫的金铃为他引路。
幻境飞快的掠过一幕一幕。
姜缓依旧安然若素,他依旧会在闲暇时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甚至打算自学盲语。
他依旧继续着巡查四方,从无懈怠。
他依旧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容,甚至愈发的清雅秀逸。
他静静站在蔷薇花丛前,俯身轻嗅一枝春时,圜圜猫就静静的贴在他的身边,金眸深深,当他的指尖试探着摸过来,猫就会迅速的将自己的脑袋递到他的指尖,轻轻的磨蹭,发出一声低沉、一如既往的喵呜。
「圜圜啊……我就是最近遇到你的吧?」
那是一个清明。
「喵呜。」
他小心到如一阵浅浅春风似的舔了舔他的指尖。
姜缓就笑。
「谢谢你,圜圜。」
他笑得那么好看。
圜圜舍不得离开视线,他的目光蕴含着珍惜的意味,很深沉,也很温柔。
他回应他的声音也是那样的低、那样的柔。
如果有其他人能看见这一幕,没有人会错认猫眼中的情绪。
他一定是猫非常珍贵、需要一直注视着、保护好的人。
*
圜圜猫在这时在想什么呢?
注视着幻境中的一幕一幕,姜缓试图去猜想。
祂曾陪伴他在十二州的一日日。
祂知晓他的所有喜好和小毛病。
祂会在他迷路时为他指路。
祂曾见证他只身一人前往战场最前线的那一幕。
祂看着他为合道而……魂飞魄散。
那时,祂又想着什么呢?
祂为什么要寻来这方世界?
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脆弱的世界只能让祂舍去力量,以一丝分神进入,甚至不得不套上笨拙弱小的壳子。
所以他费尽力气的小心翼翼把自己套入孱弱的猫的壳子里,收敛爪牙,压下一切高傲,向他温驯的垂首喵呜。
他把自己塞进猫的壳子里时,是否想到的是他最喜欢毛茸茸了?
但也是因此。
他只是一丝分神在此,他空有力量,却无能为力。
只有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日衰弱下去。
明明他可以带着他离开此方世界,明明他可以救他。
只要……
只要舍弃这个世界就好了。
但不能。
——不能引来本体的半分力量
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
因为他绝对不能接受。
因为祂绝非一位任意妄为的天道化身。
所以,当祂再一次看着他步入……再一次的死境时,祂在想什么呢?
姜缓看着幻境中的圜圜猫,金灿灿的眸中似有微光闪烁,祂却是更紧的拿尾巴固住他的手腕。
金铃一声。
*
他是如何穿越去十二州的?
姜缓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原本就浅淡的唇色愈发的苍白如雪。
口中吐出的寒气与天上洒落的白雪几乎要凝结住他的眼睫。
素来清透的双眸便从春日清潭变成了凛冬寒潭。
幻境的时间拉得更快了,仿佛是不想让他太过伤神。
时间很快来到了冬天,这一年大雪来得尤其早。
白雪茫茫,天地无暇。
姜缓却没有安生待在家中的暖炉边,他裹着厚厚的衣裳,猫也套了层厚毛领的衣裳,一人一猫仍停在路上。
他们从更寒冷的北方回来,姜缓此前发觉北方一地似有差漏,以防万一,姜缓在附近住了三个月,直到日前才确定没有问题后,带着圜圜猫南归。
不过他们还不能回家,要西去蜀地一趟。
姜缓笑着道,「去川内过冬也挺好的,冬日就该吃火锅呢。」
猫贴着他,反复确认他手心的温度,然后懒懒喵了一声。
姜缓摸摸他,「对哈,圜圜你不能吃火锅呢。」
他笑盈盈。
猫就摇了下金铃铛。
蜀地的云台观,不甚有名气,位于山中,营建之初距今不过八百余年。
特别的是,云台观附近的山峦,古称「九龙朝圣」,乃灵气荟萃之所。
所以,观中古柏森森,灵泉飞石,也算有一番清幽之气。
姜缓和观中修行的一位小道长是互加好友的关系,没事时给小道长点个赞什么的。
近日,小道长忽然传信说,近来古井生波,泉眼时停,鸟声不绝,他觉得有异,希望他能来看一看。
小道长一直觉得比起他而言,姜缓才是个有真本事的,也万分信赖姜缓
云台虽非十二地点其一,但特殊的位置,姜缓还是时不时要拜访一番的。夏日时他才在观中小住过几日。
接到小道长传信,姜缓沉吟片刻,果断改道前往蜀地。
云台观附近的小镇曾是春秋郪国的都城,以镇为中心的河湾山峦间,还遗留数以千计的汉代崖墓,小镇只有一条长街,紧挨着江水,靠着大山。
近来镇上正在搞旅游开发,重新铺了石路,点亮了路灯。
姜缓是傍晚时赶到的,黄昏尚覆于墨色群山的背脊,长街两边的路灯已经亮起了。
小道长在车站等他,见他立刻迎了上来,「辛苦了辛苦了!」
姜缓一般出现在人前时都是戴着墨镜,毕竟眼睛缠绸带放在现在里回头率太高了。
「你之前不是说炸耗儿鱼好吃吗?我特意给你备好了!」
这位小道长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出头,长相只是清秀,不过笑起来有酒窝,一口绵阳当地话,较成都话少些绵柔,要更硬朗一点,他语速也很快,他自己形容说像机关枪。
他非常热情周到的引姜缓先去吃饭。
等吃了饭,他确认姜缓不太疲乏后,才说起了正事。
木屋临江,江声淅淅沥沥。
远处的老戏台偶尔传来一声锣响。
「我们这儿不是准备搞旅游开发吗?当然不能不让大家伙奔好日子,你说是吧?但是老祖宗留下来一点话还是得遵循的,我们观里专门叫人去盯着点儿,该碰不该碰的,总得有个人分明呗!」
「你是说……」
「啊不不不,」小道长连忙拉回正题:「和这个旅游开发没关系!啷个说呢?也有点关系……」:@
姜缓认真聆听,猫猫就趴在他的腿上。
小道长说:「我们那边山上不是有崖墓吗?目前有几座已经对外开放了。现在又准备开发几座。其实也不是马上就干,只是考察考察……我也被派去了」
「还没走到,我就感觉好像踩到了啥子,没管又往前走时,突然摔了一跤,摔得我轻疼!立刻感觉到眼前那是雀麻□□,吓得我浑身交帕湿了!还以为真的撞邪了!结果旁边人一把把我拉起来后又没事了!」
还好姜缓对本地的部分俗语很熟悉了。
姜缓沉思着。
小道长继续绘声绘色的讲述道:「然后崖墓没出问题,我自个儿出问题了!总是若有若无的看见些奇怪的东西,我差点儿想去看心理医生了!相信科学不迷信才是正理噻!我师父说我那是开天眼了!我当即想举报他。」
他挠挠头,「但是没狠得下心。反正从那之后,我有时看见空气里有到黑黢黢的线条,像蜘蛛网,定睛一看又不见了,而且我总感觉我饭量变大了,爬梯子更有力了!」
「我就感觉师父说得是不是对的哦!没几天,我正准备问问你的时候,我发觉观里的那些蜘蛛网变多了!而且观里和山上都出现了一些异变。我隐约觉得不安,我师父看不见蜘蛛网,但他偶尔卜算还挺灵的,他连着算了几卦凶卦了,师兄们哈哈笑着说最近师父准头不行,我觉得更不安了……」
姜缓倒了杯水递给他,朝他温和笑了笑,「我明白了。」
小道长抿了口水,眼巴巴看向他。
姜缓道:「我还得实地看看。」
小道长喜笑颜开,他莫名第一面就很信任这位年纪也不大的青年,得了他的话,好像立刻就安心了。
「好!现在上山要爬梯子,我在镇子上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个住宿的地方,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接你上山好不?」
姜缓自然含笑应下。
小道长把他带到一间刚开张的民宿里,忙前忙后的甚至给他烧了热水,又不顾姜缓阻止替他倒好洗脚水,然后才告别,笑着露出酒窝:「那好,明早我带你去吃米粉!我先上山了!」
民宿也临江,盆地的冬日也是翠绿的,江水也是清透的。
江风并不算冷,圜圜猫却催促着他把窗户拉上。
姜缓只得照做,他坐在窗边泡脚,难得的一个好月夜。
江水倒映月影,和岸边的老树。
小道长大概是本就有修道天赋,恐怕修道天赋还不差,又从小长在灵气汇聚的观中,那日他摔跤其实是因为恰好遇见了一个小裂缝,因为危机不自觉的动用了他体内的一点灵气。
从此,也算是半踏上了道途。
为什么说是半,因为他其实并不能感应到灵气,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用出来了一次。
但就这一次,他就像只是微微亮点的烛火,在四周俱是漆黑的世界里,就已足够吸引到飞蛾——灵气的靠近。
所以,他也自然而然的看见了更多的蜘蛛网。
姜缓这些年处理过这些类似的事不少,虽然概率极低,但人口基数在此,总会有那么些个生不逢时的人。
但,姜缓感觉不太对劲。
云台的问题,并不这么简单。
姜缓凝视着月光,看着群山起伏,九龙逆水,七星连灯,崖墓向阴,月晦之时。
擦干净双脚,重新穿上了鞋子。
等不到明早了,今夜最好就去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