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甚至连九和胧自己都几乎忘记了。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胧这个名字实在是微不足道,只有短短十年。
世人皆知,罗天宫历八代宫主,每一任宫主通晓万事,洞察天机,然过慧易夭,皆为熬尽心血而死,代代宫主无一飞升。
每一任宫主逝后,罗天宫都将由前代宫主的弟子任九执长老,主管宫务。
而罗天宫闭宫以待星辰指示下一代宫主。
无人知晓,这九位宫主是同一人。
——烛一夕,二泽灵,三修仪……八微生,九和胧。
*
最初的宫主,生于一个最靠近远古的时代。
那时,仙宫才刚刚建起。
妖族才刚刚远渡妖境。
远古的传说尚不仅仅是传说。
刚刚诞生的十二州大地百废俱兴,无数英豪兴起,无数故事始发。
烛一夕天纵英才,修行一日千里,短短数十载,就突破了六境,与道君之位仅仅一线之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进一步。
他循着天机,建立罗天宫。
著书立说。
教化弟子三千。
斩杀作乱的妖兽。
卜灾算难,救济危难。
如此又百年。
他的修为早就是道君境界,然而真正成为七境太清道君最重要的一环——天道定名,却始终不能成功。
焚香则断,卜则修为大损。
终于,有一日,又有远古妖兽从封印中突破,四处生乱。天一夕远赴万里封印妖兽,危急时刻,忽通宿慧,竟是窥见了些许前世记忆。
他修行一帆风顺,是因着他前世本就已修炼到道君之上。
他曾是远古一方巨擘。叱咤风云,桀骜不驯。
天地定则之时,他不甘心前往另一界,与另一些人联盟。不料混战中有人使出了极为恶毒狠辣的手段,以千万凡人、修士、妖族的血为注,摆下九血阴魂大阵,生灵涂炭,煞气、血气肆虐。
那位帝君,以一己之身重定天地规则的太肇帝君,帝冠冕服,一剑而天地呼应,引天雷阵阵,劈开血煞,劈开血阵,竟生生将被浸染的陆地劈开了一块。
天地被万道雷光照亮。
所有作乱的人或妖都在浩荡天雷中神魂俱灭。
天威如斯。
他毕竟不曾参与到大阵的具体布置中,勉强于天雷中苟延残喘,以特殊的法门让神魂金蝉脱壳,混入无数哭嚎的亡灵中,彼时幽冥混沌,他就趁机封印了自己另投胎去了。
这便是他的前世。
他曾犯下滔天大错。
即便忘却前尘也无法洗去的大罪。就像西境的千山万壑至今荒芜,海边的峭壁至今如刀削剑刻。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道君,无论如何也无法为天道定名。
天地之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是以,他作为烛一夕的百年,行善积德,天道予他一线生机。
若一日,罪业消迩,功德修成,或许,他亦能重获新生。
烛一夕发下了宏愿。
此后,每一次转世,当他修炼到一定境界,就将复苏前世的记忆。
从一至九。
世世命孤,世世呕心沥血。
至今已有九世了。
转生的次数越多,他的神魂也愈发衰弱,以致必须以万年寒冰压制。
*
这第九世不同,从前八世他都在心志已成熟、已活过数十载乃至百载时才复苏记忆。
一时的混乱后,就会很快找回此世自己的性格、喜恶等等。
就像烛一夕爱写话本,八微生则更爱画画。
不过唯一一致的是承担前世罪业的决心和意志。
但这第九世,他记起前世记忆的时候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几乎什么都还不懂。
十年的记忆,稚嫩而单薄,在长达数千年的悠久记忆里,就像一只小船随时都有可能倾翻于汪洋之中。
他几乎忘记了胧是谁。
他也忘了胧的性格、胧的喜好。
他被迎回罗天宫,高居三清山巅,琼枝玉树,高不胜寒。
宛如一尊神像。
记忆的回归,他自然而然的重新得到七境道君的修为,但转生的神魂愈发动荡不安,时刻濒临崩解。
他无比淡漠的想着,或许这就是他最后一世。
这样也很好。
*
九和胧几乎没有作为「自己」、作为胧的情感。
虽然记不清胧,但——
悲、喜、悔、痛苦不堪……种种情绪他在数千年里已品尝、回味得淋漓尽致。
他见过太多人、太多事。
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有所波动。
逐渐的,他迷失在千载记忆里,几乎彻底忘记了此世的名字。
直到姜缓一身圆滚滚、滚进了他的视线中。
姜缓问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姜缓,问他,他大约真的就彻底忘记了。
在他回答的一瞬间,九和胧蓦地感觉到他飘移不定的神魂归位了一瞬。
这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一世的神魂尤其不稳,或许就跟他迷失在千载记忆里,忘记了此世名字有关。
他沉默片刻,「你可以叫我名字。」
姜缓微微歪着头。
他几乎以为他会婉拒。
毕竟,他是罗天宫宫主,他是乐生道君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在庸众眼中,他们的地位相差甚大。
但是,姜缓一口答应了。
「好哦,你也可以叫我阿缓。」姜缓郑重其事的叫了他的名字,「小胧。」
友人。
胧有了胧的朋友。
姜缓是个有着各种各样奇思妙想的孩子,他可能上午才画了符咒,下午又会去试图炼制会扫雪的雪人,晚上又满脸是墨的画画,尝试以画造物。
每一天都生机勃勃、斗志昂扬,从不知寒霜冷雪为何物,从不知忧郁失意为何意,就像一轮春阳,明亮、温暖、又柔和。.
等乐生道君有事离去,他们几乎就成了朝夕相处。
临行前,乐生道君再三嘱咐他一定要监督姜缓早上起床。
姜缓夜里并不会打坐修行,而是像凡人一样睡觉。而每天早上起床时就是他最艰难的时刻。
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一觉睡到午时。
对于叫姜缓起床,九和胧完全无从下手。他总是看着他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忍不住再等一等、等一等。
等姜缓连睡了好几天午觉后,九和胧有些愧疚。
姜缓说,「不用顾念我,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催起床的手段尽可以用在我身上。」
他苦恼的双手抱膝蹲在地上,「起不来床、可劲赖床好像就成了我的固有属性了。每天入睡前我还记得要早起床,然而无人叫我的话便直接睡到午时了。」
其实,那是因为他的身体在适应,以睡眠的方式修养。
但话虽如此,久睡于他亦是不好。于神魂与肉\\身的契合亦无益。
九和胧便冥思苦想。
他努力回忆,一时竟想不到赖床的解决办法。
姜缓好奇的问:「小胧小时候不曾赖过床吗?」
九和胧:「……不记得了。」
或许是有的。
但他不记得了。
胧的十载记忆都已模糊不清。
他注意到姜缓的眼神,淡淡解释道:「胧的小时候都记不得了。」他不甚在意。
姜缓微微呆愣,「都不记得了?」
九和胧点头。
姜缓不再问了,他单手搭上他的肩,「没有关系,每时每刻我们都会产生新的记忆。小胧,你记得我们昨天干什么了吗?」
「……你去后山看云豹,然后被云豹追路。」
姜缓:「…………」
姜缓问:「那你呢?」
九和胧说:「吾看你被追路,最后被云豹扑倒,舔了一脸涎水。」
姜缓默了一下,「总之,这也算胧的过去记忆嘛。」
九和胧怔然。
九和胧苍白的睫毛轻轻颤动,他的唇色也极浅,「如果……我以后又忘记了呢。」
姜缓回答:「可以记日记呀,把每一天发生的事——快乐的、遗憾的都记下来。」
「……好。」
*
后来,姜缓要离开罗天宫了。
他送他离开。
姜缓安慰他,「只要你一直记得我,那也不算分别。」
旁边的乐生道君笑得胡子都被手揪歪了,「缓崽,你是从哪看来的话?怪动听的。」
姜缓有点赧然的瞪了一眼自家师父,小声解释道:「琅嬛书库的话本里看见的。」
九和胧抿住嘴唇,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笑容,「我会一直记得你的,阿缓。」
姜缓伸出手,示意他击掌为誓,「我也会记得你的,小胧。」
胧的记忆不再单薄而苍白,愈来愈多的彩色在其上着墨。
胧开辟了灵圃,养了一大堆毛茸茸。
胧收下了一名特别能闹的弟子。
胧时常出门会友、或者迎友上门。
胧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胧找到了新的喜好。
胧的日记本记下了一大箱。
胧的神魂逐渐安定。
某一日,他再回忆胧的小时候,惊讶的发现他已经能记起来了。
他小时候也曾赖过床。
他喜欢的食物其实从小都没变过。
他从记忆的汪洋大海里,终于打捞起属于胧的一小片记忆,而胧的记忆已经丰富多彩了。
——姜缓,就是他在九世记忆里固定「胧」这个身份的船锚。
*
罗天宫,千年如一日的孤寂冷清。
扑簌簌的雪花也只会静静覆盖旧雪。
琼树玉枝之下,九和胧低头在书卷上重新落下一行字。
然后将这一册日记放进书箱中,收捡好。
他起身,衣袍上的星图,每一颗星辰都以珠玉点缀——这是罗天宫最常见的服侍。罗天宫宫主与其他弟子也无甚不同。他将兜帽戴上,额上鲜艳的九字纹案宛如一朵红莲绽放。
*
这边,姜缓一行人已经经正规渠道抵达妖境最中心的金珠城。
哈哈剧团不负众望的取得了月牙城优胜,前往金珠城进行最后的选拔,最后优胜的三只剧团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进行全境巡演。
金珠城,位于妖境最中心。
「很壮观不是吗嘶嘶?」召光以一种赞叹的口吻道。
「……的确很震撼。」
鱼大和浪潮生用力的眨了下眼睛,重新摸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
金珠城中的每一栋建筑好似只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又大又闪。
金珠城,是一座完全符合它名字的城市,金光闪闪,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在阳光下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叫人怀疑它的墙壁是不是都是由金砖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