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想的是真的,那么、那么……
战死的仙人仍旧保持着他们死前的模样,褴褛的战袍,破洞的胸膛,沾血的面容,怒睁的眼睛,紧握不肯放下的剑……如果不是看那惨白没有丝毫血色的皮肤、纠缠徘徊的黑气,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已经死去。
他们被保存在无人所至的无尽海中,永无止境的飘荡。
若非他们一行人要往妖境去,意外路过,他们最后的归处或许也将无人能知,就像他们的功绩无人知晓。
鱼大呆愣的看着万君,第一次发现万君的唇色特别浅淡,就像一片苍白的花瓣。
这片尸海中可有万君认识的前辈?
他的脑子第一次这么灵醒,鱼大很快得出了答案。
——有。
*
姜缓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的师父是个交友满天下的潇洒人,在一个地方完全待不住。于是,他小时候每年最多在千重山待半年,其他时候都是被师父带着满十二州的乱逛。
最夸张的一年,他在千重山度过了大半个春天,尔后在泽芝寺待了两个月,在万仞宗呆了一个多月,在计数阁待了一个月,在罗天宫待了大半月,在芳兰汀呆了小半月,最后又去酩酊天过了年。
他们在万仞宗的孤崖上看剑修们晨练。有一位长老每次见到他都会夸他,还给他煮米粥。他师父总是会气得跳脚,警告不许挖墙脚。
他们去泽芝寺蹭新茶。煮茶的是清定师傅,他每三年会煮一次茶,见者有份,所以他师父每次都会上门蹭茶,一点不知道客气是什么。清定师傅脾气很好,总会分他们一大堆,叫他们顺路把花茶带给其他友人。
他们到计数阁祝贺元潜符主飞升在即。元潜符主很严肃的嘱咐他师父早点上去,别一直不拿飞升当回事,他已经拖得够久了。他师父假装没听见,反而询问有没有什么飞升时无法处理的法器什么的,他可以帮忙。
他们还去了芳兰汀钓鱼。蓼蓝前辈是钓鱼的一把好手。姜缓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冰湖边的雪堆里。那时蓼蓝前辈已经守在雪地里守了七天七夜,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大雪堆。还是师父非要表演个滑雪绝技,一脚把所有积雪震落后,他们才发现是蓼蓝前辈。被他们惊走了鱼,蓼蓝前辈一点不生气,一脚把师父踹进湖里后就笑眯眯的带他去吃鱼。
上面提到的人,万仞宗的长老、泽芝寺的清定师傅、芳兰汀的蓼蓝前辈、计数阁的元潜符主……这些人,这些前辈,他们都在这里。
还有……还有他的师侄。
*
虽说是小师侄,但其实年纪比他大好几轮。
怀宁师侄是明犀、明华的师父。一张娃娃脸,所以常年蓄着一大把白胡子。
姜缓被师父带回千重山时,怀宁师侄就已经留有白胡子了。
每次见他,怀宁师侄都会笑嘻嘻从身上摸出各种各样的糖果、零食。而且总是会问他,猜猜他藏在哪儿的?姜缓每次都会假装冥思苦想的说出各种错误答案。因为,怀宁师侄藏东西的地方从来没有变过——在他的毛茸茸、又多又厚、简直像狐狸尾巴的白胡子里。
姜缓很喜欢大胡子的怀宁师侄。在师兄们陆续飞升后,怀宁师侄本来想再留一留的。
毕竟那时姜缓的修为还不算高,他收的小弟子明华还是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
他要是也飞升了,千重山就没有七境道君压场面了。
但,怀宁师侄终究是没有留太久,第二年就飞升了。
临走前,他揉乱姜缓的头发,笑呵呵着道:「小师叔,小小年纪别皱眉头。我猜,估计是上头不准备姑息我们压制修为强赖在
怀宁师侄幸灾乐祸般的,「我还猜,师祖肯定是被太师祖痛骂了。谁叫我们一门死拖着不肯飞升都是师祖带得好头呢。」
姜缓没忍住也笑了。
怀宁师侄哈哈大笑,「老夫还是很尊敬师祖的。」他挤弄眼睛,用力的揉了又揉他的头发,没正经叫几声小师叔,又开始叫他缓崽,「缓崽,现在换你来猜了,老夫把新买的糖罐儿藏哪儿的?」
姜缓沉吟片刻,略有狡黠的笑弯眼睛:「胡子尾巴里。」
怀宁师侄大惊失色,「居然猜出来了吗?!可恶,老夫下一次就换地方了!」
姜缓就笑。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一大堆长辈,缓崽你可别急着飞升,不值得。」怀宁师侄从他那宛如狐狸尾巴的胡子里掏出了姜缓最喜欢的那款糖,语重心长的叮嘱他。
姜缓提醒他:「小师侄啊,就算我飞升了,你也是辈分最低的。」
怀宁师侄又高呼可恶,然后提着明犀衣领叫他好好修炼赶紧飞升。
——就是因为师门长辈都这德性,所以晚辈才会死拖着不想上去啊。
怀宁师侄还是不得不按时飞升了,走前再三叮嘱他要好好享受生活,不要急于求成。
姜缓失笑着应下。
如今想来,那一幕幕都还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所以,姜缓一眼就认出来了。
怀宁师侄没有白胡子了,眼睛圆睁,半张脸模糊不清,尽是血凝成的冰霜,半张脸仍是那张清秀的娃娃脸。
也是,怀宁师侄的白胡子本来就是故意留的,他是个冰灵根的天才,未及三十就已登晖阳境。根本不会衰老。而且以他的体质,要想留胡子还得费灵力维持。
他没有多余的灵力维持他那又长又厚、宛如狐狸尾巴的白胡子了。
但是姜缓依旧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还认出了万仞宗的长老,泽芝寺的清定师傅,芳兰汀的蓼蓝前辈,计数阁的元潜符主……
他们都在这里。
*
死战到最后一刻的仙人们,怀着满腔激愤赴死。但即便如此也不应形成这如雾瘴般的煞气。是因为入侵者携带的邪种污秽也污染了他们的神魂,所以才会这样。
可即使已经、已经与雾瘴融为一体,他们也不会伤害他们。不然,鱼大二人就不会只是心神失守那么简单。
窗帘之外,船舱之外,有风的声音。
风声窸窸窣窣,千花摇落、星斗水中乱晃的那种风声,就像在低吟一首长长的断断续续的歌。
屋内,温暖如春,却沉默如冬。
鱼大和浪潮生保持着缄默。
连嚣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断塞给姜缓充满龙炎的玄光珠。
直到风声愈响,细碎的歌声越来越清晰。
鱼大惊讶的扭过头去看窗帘。
是错觉吗?
真的有人在唱歌?
「那是赢女的歌声。」姜缓说。
「赢女?」
「鸟翼鱼尾人身,一种罕见的特殊存在。」
姜缓把两颗玄光珠拿一块冰丝绸包裹住,顺带又印上一个金色的符印后才递给鱼大二人,「龙炎至烈,你们抱住时要小心。」
窗帘被再一次拉开。
鱼大本来想代劳的,但是被浪潮生拦住了。
浪潮生摇摇头。
鱼大立刻反应过来。
是的,万君亲手拉开帘子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是别人代劳也不能减轻他心中哪怕半分的伤痛。
哪怕残忍,或许万君也愿意多看一眼。
因为啊……
他们漂浮在无尽海许多年了,本应带他们回家了。
然而……
鱼大注视着万君的背影。
他很果决,看上去没有半分动摇的拉开了帘子。
然而,他也正奔赴往不知结局的战场。
*
半空中,珍珠白、半透明的赢女双手合于心口,低低吟唱。展开的双翼足有十米多长,长长的鱼尾边缘是纱状的鱼鳍,坦荡的上半身只有近似女性的轮廓。
「赢女并不算生灵,因为它并没有灵智,徘徊于尸体之上,不舍昼夜的吟唱,据说当有大规模的死亡发生时,极偶尔,死者的尸气之上会形成赢女,赢女所唱是天地的悼亡歌。也有猜测说它形成于死在异乡、没有归处的亡者的愿望,日夜呼唤着谁能够带他们回家。」
鱼大听完浪潮生小小声的科普,怔然的看着赢女。
回家。
赢女之下,是静静的尸海。
当它的歌声徘徊不止,缠绕在尸骸中的黑色的雾瘴也渐渐散去。
漆黑的天幕隐约透出了光。
姜缓一一看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双手同样合于心口,一点光亮从他的心口被托举起来。
那是一盏心灯。
心灯慢慢飘到了半空,犹如破开阴翳的一颗星辰。
这如无边黑夜般的坟场里,一点星辰就好像足够明亮了,那一张张浮在水面的面孔,或痛苦、或愤怒、或不甘的表情也好像逐渐平复。
赢女吟唱着。
执剑长老。
清定师傅。
蓼蓝前辈。
元潜符主。
怀宁师侄。
姜缓轻声道:「我会来带你们回家的。」
*
鱼大就受不了这种,他忍住没有哭出声,但只觉得心脏被重重击打,揪成一团。
风声,歌声。
雾瘴渐散。
无尽海通明的天空又现了出来。
在光里,赢女俯下身,贴近船舱。
姜缓与它对视着。
最终,赢女只是垂下翅膀,那半透明、珍珠白的羽翼轻轻拂过姜缓的头发,就像冥冥间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手落在他的头顶。.
姜缓很努力的弯起嘴角,泪水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这滴眼泪是静默的。
而赢女的消失也是静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