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黄昏将花瓣染成胭脂般的醉色，凄婉而灼艳。
西门问久久无言。
许久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双手，泪水打湿了手掌心。
在这时，西门问才彻底想明白了那些往事前尘里的秘密。
祖母临死前是否是看见了女儿的幻影？
那个时候啊……多么巧合——她心心念念的女儿已经飞在了她前面。
嚣霸惊住了。
他素来缺少哭泣这根筋儿，他记住母亲的话要快乐要幸福，他也记住了老头子的话——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父母同归时他没有哭泣，老头子战死时他也没有哭泣，挚友与他告别、奔赴界门时他同样没有哭泣。
他呆呆的看着自家老迈的表兄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十分迷惑。
赤螭游到了另一边肩膀，嚣霸犹豫着伸手拍了拍西门问的肩膀。
「哎……」
嚣霸努力会想起话本里人哭了是怎么做的。
「你……」嚣霸认真道：「你小心别流鼻涕。」
他补充说明：「我没带帕子。」
西门问：「……」
西门问：「…………」
他的泪水倏地就停住了，「……我没有流鼻涕。」
嚣霸：「哦，挺好。」
这简短的一来一回对话，莫名的，西门问心中块垒竟消散了一些，他抹去眼泪，仰头看自己的表弟。
「嚣……」西门问顿了顿还是决定不直呼名字了，他躬身道歉，「嚣表弟，我很抱歉。」
西门问深吸一口气，「因我自己胡思乱想的缘故，我一直没有去见你，我很抱歉，我……」
嚣霸表示：「我理解。」
西门问：「？」
嚣霸：「我也忘了。」
「欸？」
西门家覆灭，整个西境、乃至十二州都在关注这件事。
绝生门当然也在关注。嚣霸看过门里搜集的相关资料，他觉得这个表兄大概暂时不会想见他。
后来，西境大乱。
他临危受命，接任魔主之位。
等战争全线爆发，他曾在战场上和表兄擦肩而过。
那时，他的直觉，表兄大概还是不想与他相认。
至于后来嘛，战事平定……他表兄的行踪再一次变得隐秘，根本找不到人。
他去问过九和胧。
九和胧还是一副神棍的样子：「没死。」
于是，嚣霸就放心了。
放心的结果就是——
嚣霸他……他忘了这件事！
不是忘了表兄，是真的忘了他还没和表兄相认这事了！
未曾想，短短百年，表兄竟苍老至此！
嚣霸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表兄，你要来冠世城吗？」
绝生门，位于西境冠世城。
西门问突然被嚣霸邀请，虽然不知话题怎么拐到这儿的，但还是认真的回复：「好啊。我在一个地方呆不住，等十二州安定，我定是会继续游历天下，到时路过西境一定会去看你。」
「表兄一个人？」
西门问别开眼神，「……应该不是。」
他送朱曦西渡时，朱曦说还会陪他一起周游十二州。
嚣霸：「我懂了。」
西门问：「？」
你懂什么了？
嚣霸眼神透露出一分佩服。
嚣霸：「表兄老当益壮。」
西门·其实年纪不算大·因为特殊原因白了头发·问嘴角微抽，他怎么感觉这个词另有意思呢？
嚣霸想了想，口吻有点勉强，「好吧，到时你们可以一起。」
「虽然很讨厌凤族的味道，也不太懂为什么表兄要跟扁毛在一起，但是……」他叹了口气，「我可以多养一个。」
西门问：「？？？」
西门问总觉得自己和嚣霸似乎在鸡同鸭讲。
「养？」
「养老啊。」嚣霸记得当年他老头子当个魔门之主，不情不愿，成日里逃避公务，每每对他念叨着，叫他长快点儿，好给他养老。
如今，老头子，永远不用忙于公务了。
他也不用给老头子养老了。
没关系。
他可以给表兄养老。唔，勉勉强强再加上那只扁毛凤凰吧。
西门问：「…………」
西门问最初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后面开始惊恐嚣霸从哪里知道的朱曦，再后面终于反应过这糟心表弟究竟说了什么。
他深呼吸、深呼吸。
如果以龙族的年龄算，嚣霸还在成长期呢。
西门问这样对自己说。
这是他弟弟，真表弟。
「我跟朱曦不用你养老、啊不，我跟朱曦还不是……等等——」西门问整理思路，一言难尽的看向嚣霸：「你养什么老？？」
「不用吗？」
「不用！」
嚣霸也不强求：「好吧。」
西门问再次心情复杂起来。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故事悲伤的开头，会突然拐弯、一路狂奔到奇奇怪怪的情节上。
所以说，他三百年都在纠结个什么鬼啊？！！
小缓师叔说的果然没错！他就是成天瞎想太多、想得也太复杂了！
「表兄？」
西门问应道：「哎，表弟。」
嚣霸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半垂在浅琥珀色的凤眼上，单手放在脖颈后。
一阵清风徐过，满树繁花乱晃，夕光多情地落在他俊挺的侧脸上，嚣霸轻咳了一声：「你帮我卜算一下挚友在哪儿呗。」
西门问：「…………」
新相认的表弟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西门问艰难地咳嗽一下，「这个……」
西门问脑袋飞速的运转着，看看自家表弟，又想想自家高冷到没边的师父。
咬咬牙：「行！」
他师父应该不会无聊到卜算他是否替别人卜算万君这种事吧？！
西门问正待掐指，突然感觉神魂一荡。
随即，以他为中心爆发出熊熊烈火，一只火焰凤鸾尖啸一声从焰心飞出，冲上云天。.
嚣霸眼疾手快，及时拦住了火焰的去路，未有烧及整个花林。
西门问半跪在焦黑的中心。
并没有受伤分毫，脸色惨白至极。
「表兄？」
西门问双眼赤红，「朱曦……」
他伸手抓住嚣霸，不自觉的用力：「朱曦出事了！！！」
*
两个多月前，朱曦西渡海。
西门问亲自送他。
朱曦走时还气了他一场。
「你好好修养，」朱曦长冠锦衣，眉眼昳丽高傲，「不然以后我们站在一起，真成了祖孙了。」
朱曦三魂之一以小童之名，随西门问东奔西走，可不是常被人当成他的孙子。
西门问捏着自己被精心编了辫子的胡子——朱曦编的，选择了沉默。
朱曦看他没反应，就很生气，「西门问，你哑巴了？」
朱曦微微抬起下巴：「本君才不要和老头子走一路。」
西门问无奈：「那你不和我走一路呗。」
朱曦更生气了，周身都燃起了红莲般的火焰。
他的三魂之一曾经被西门问以神魂养之，他的本命火更滋养西门问神魂百年，这种火焰当然完全伤不了西门问。
但西门问还是努力顺毛：「好、好，那我当你孙子行了吧。」真要说起来，朱曦的年纪其实比西门问大很多，具体大多少，朱曦不肯说，而且西门问一问就生气。
朱曦果然气极了，「你是傻子吗？！」
西门问：「行、行，我是。」
朱曦：「你真的是个大傻子！」
西门问纳闷：「我不是已经承认了吗？」
朱曦深吸一口气，喷了西门问一脸火。
西门问不敢躲。
以他的经验，躲了朱曦会炸毛，真的会炸毛。
朱曦终于平复好心情：「总之，我走了，你好好修养。」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会等你回来。」
朱曦哼了一声，「……本君去去就回，无需挂念。」
西门问不想有别离的伤感，就道：「好。」
「……喂！」
西门问对朱曦笑道：「无论何地我们的神魂都能感应到彼此，纵使相隔无尽海，我们也不算分离。」
朱曦一愣，猛地别过脸，「……笨蛋！」
*
纵使相隔无尽海……
无尽海太宽阔了。
他无法立即赶至他的身边。
西门问紧紧揪住心口的位置。
妖境、妖境出了什么事？！！
朱曦、朱曦！！！
姜缓一看见天上飞过的火焰凤鸾，立即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匆匆赶来。
嚣霸和西门问虽同属火灵根，但龙凤不可合，他只能扶住表兄，防止他不受控的火焰继续扩散。
看见姜缓来了，他松了口气，赶紧压制住火焰给挚友让开道。
姜缓一手扶起西门问，一手强硬的掐住西门问的下颚，他的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眼神仓皇，直到看见了姜缓才勉强安定一些。
姜缓沉凝着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定心清神丹，「定心，守神！」
说着，他扶住西门问的那只手缓缓控制着输入灵气，强行梳理西门问震荡紊乱的神魂。
西门问的神魂不能再受震荡。
原本，举凤鸾，朱曦归位之时，就当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是姜缓和九和胧、空青三方会诊，想尽办法，再以罗天宫万年寒冰床勉强稳住他的神魂。
西门问能感觉到他的神魂像在燃烧。
他的眼睛只能看见一片赤红。
连人影都是红色的。
他想到朱曦，他想到来日还要和朱曦同游十二州、不能让朱曦和他站在一起时被人笑话——逸散的思绪终于聚拢，他努力、尽一切努力顺着姜缓输入体内的灵力运行轨迹，梳理、弥合着濒临散解的神魂。
震荡的神魂终于逐渐平复、无法控制的火焰也逐渐平息。
姜缓舒了口气，又往西门问嘴里塞了一大把补充灵力、调养神魂的丹药。
夕阳最后的余晖像烈火燃过一般。
三醉芙蓉的花林中心，一圈漆黑的焦土。
姜缓的白衣逶迤在地上，染上一块块墨色，额角滴下一滴汗，他顺便又往自己嘴里倒了一把丹药。
西门问的模样更加狼狈，面如白纸，双唇猩红，满脸是汗亦分不清是泪。
「冷静了吗？」
西门问默然点头。
姜缓摸摸他的头发，声音温和但却给人以笃定的力量，「朱曦，会没事的。」
「小师侄，你先要照顾好自己。」
原本，姜缓从菱花秘境得知仙界崩落之事后，就已做下决定——必然要往妖境一趟。
当年，二十凤鸾匆匆降临下界……是否就是早有征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