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问发现自己可能还有个表弟时,又欣喜又纠结,但当他调查出当年事的大致模样时,他便已然放弃了去见这位表弟的念头。
他的那位小姑姑……
从一开始她的走丢就不是一场意外。
世家高门里的倾轧争斗从来残忍,大房生下了一位小千金,那时正是家主之争,大房和二房斗得不可开交。
大老爷迫不及待的需要生下一位有天赋的孩子,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既是女儿,检测出的资质也极为一般。
大老爷当即拂袖而去。
大夫人却甚是怜爱这个和她拥有相似眼眸的女儿,然而大夫人本就体弱,强行产子再次重伤了她的根基,未过多久便重病,缠绵病榻,无力照拂。
某一年节庆典礼,小女儿失踪了。
下人证言是二房的少爷们恶作剧。
原来,明明是西门家嫡系唯一的千金却常年被二房的人欺负。因她根本不受关注,所以下人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是无人在意这件事。
要说这些孩子有多大的恶意也不尽然,只是时常从长辈口中听得一些争议骂言,所以自然而然,有样学样的敌视起同姓的姐妹。
——「我们只是想吓一下她而已。」
这时,大老爷却爆发了惊人的慈父之心,当众痛哭,毫不顾及世家仪态,定要二房给个交代。豁出去般的慈父心肠令人心生恻隐,让不少犹疑的族人站在了他那一边。
二房的行事本就不算谨慎,穷追猛打下被大房抓住了其他的错漏。
家主之争,大房就此获胜。
走丢是二房的恶作剧,但后续的寻找不力则是大老爷故意为之。
比起煊赫的家主之位,牺牲掉一个没有天赋的女儿可谓是物超所值。
没有必要找回来。
他只用痛哭一场就好。
即便不曾疼爱过,但谁人能想到他真的会拿亲生骨肉作为筹码呢。这些都是西门问出生前的事了。
西门问出生时,他的祖父——西门家家主已经变成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时常摸着他的头,赞他是西门家的芝兰玉树。
他的祖母卧床多年,很是温柔,浅琥珀色的眼睛,对孙子辈都十分关切,关切到过于紧张的程度了,偶尔还会提起她丢了的那个小女儿。祖父说祖母早就糊涂了。但西门问很敬爱这位温柔的祖母。
他的父母举案齐眉,他的兄长亦十分疼爱他。
一切都显得十分完美。
至少,他那时是这样认为的。
可惜,不是。
某年节庆,西门家主无意间发现了当年丢掉的那个女儿,那双眼睛和他的妻子如此相像。
而且,或许是已成年的缘故,她的体质才真正展现出来——天生的玲珑寒玉体质,最是适合双修。
他立即试图认回她,当然不是因为慈父之心,而是他发现这个女儿能带来更伟大的利益。
彼时,绝生门崛起,西门家为了稳固自身的地位,决定与另一大世家朱家联盟。
联盟最好的凭证是婚姻。
但西门家没有适龄的未婚嫡系。
这个从天而降的玲珑寒玉体是最好的筹码。
正巧,朱家最缺的就是合适的双修孕体。
或许真的是被虚假的亲情蒙蔽了眼睛,小姑姑就这么回到了西门家,等待她的却不是合家团聚,而是迫不及待的出卖。
故事在小姑姑逃婚后并未终结。
玲珑寒玉体,多好的筹码,西门家主不肯放弃。
这也是多年之后西门问才调查出来的隐秘,西门家主表面释然只希望女儿幸福,但暗地里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小姑姑。
然而,当他再一次找到小姑姑时,震怒的发现小姑姑已经有孕在身。
西门家主当然不甘心。
无人得知小姑姑是如何保住肚中孩子的。
又是如何瞒住肚中孩子身世的。
那应是极不容易的事。
未几绝生门门主打进西门家,救出了小姑姑。
而后西门家巨变,在众世家围攻下岌岌可危,再无余力再使其他下作手段。
*
祖母一直病重,却尚故于祖父身后。
她故去的那一夜,回光返照,彼时西门家一片混乱,竟只有西门问和她贴身的侍女陪伴在侧。
祖母摸着他的脸蛋,「阿问。」
「祖母。」
「阿问,你是个好孩子。记住——」她抓紧他的手腕,「要飞!抓住一切机会去飞,像自由自在的凤鸾一样,飞得越高越好!」
祖母死死盯住他,眼神痛苦而执念,「……阿问,你记住了吗?」
「我、我记住了!」
「……很好。」
祖母苍白一笑,仰面倒下去。忽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就像看见了什么,用力的举高手宛如在托举什么。
「祖母!!」
「糖糖,我的糖糖……」
「很好,你要飞得更高一些,要飞离这里——」
「祖母!祖母!!」
很快一群人拥簇上来,他被哥哥带走,哥哥冷静的说祖母又犯糊涂了。
西门问哭晕了一场等醒来祖母已经下葬了。
没有葬在西门家的祖地里。据说这是祖母的遗愿。
西门问费尽功夫查清楚这段往事时,小姑姑已去世多年,西门家也早就覆灭,他也早与师父、友人断绝了音信,以一种近乎自我放逐的姿势远遁凡尘赎罪。
虽则早就深刻认识到西门家是烂泥一团,但未曾想还能再刷新一遍他的认识。
他犹豫是否还要去寻小姑姑生下的那个孩子。
大战爆发,他在战场上与那位年轻的魔门之主擦肩而过。
魔主锋芒逼人似一柄出鞘之刃,手提一把长刀,玄甲染血,杀气腾腾。但西门问看清楚了那双眼睛,浅琥珀色,似一碗甜蜜的糖水。
小姑姑没有大名,她的小名是祖母所取,叫糖糖。
这也是西门问在调查时才知道的。
祖母临死前呼唤着小女儿的名字。
那时西门问才想明白祖母去世前那段话的意思。
那样冷酷的枕边人、那样冷的深宅大院,被困锁在西门家主夫人这个身份上,祖母的痛苦比他想象的还有切骨。
他想祖母一定不想再和西门家有丝毫牵扯。
他又想,这些腌臜往事没有必要再让小姑姑的后人难受一次,平白脏了耳朵。
就让西门家的罪恶血脉断绝在他身上好了。
他没有与嚣霸相认。
直到三百年后举凤鸾,他的心结解开。
无论如何,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他至少应当让对方知道还有亲人的存在,即便生疏、客气,即便会怨怼他,但是他至少应当让对方知晓,还有一个亲人一直挂念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尽努力的助他,支持他。
这份心情,他应当传达出去。
再有,如果可能……如果嚣霸愿意,他能去祖母墓前看看就好了。
祖母一定会很高兴的。
*
嚣霸单手攀在西门问肩膀上,微微弯下腰,双龙夺珠的银冠束住高高的马尾,英姿勃发,「表兄?」
西门问:「…………」
西门问:「表弟?」
这两个字他吐出的尤为艰难。
他的内心一片凌乱,呆滞了好一会儿才从千头万绪里勉强理清楚一点思路,「你,知道?」
「啊,当然知道。」
「我生而知之。」嚣霸补充道。
虽然嚣霸平素完全看不懂人的脸色,也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但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他竟然发现了西门问的神态不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高马尾随动作摇晃,「你没事吧?」
天知道,能从魔主口中得到一句正常的普通的关怀话有多不容易。
西门问:「……我没事。」
生而知之,意味着什么呢?
嚣霸信了,点点头,随口道:「表兄你拜进罗天宫时,我偷摸去见过你。」
西门问真的震惊了,「欸?!!」
嚣霸歪头,「啊,因为我母亲说过,你曾经给她送过糖。」
西门问呆愣,「什么?」.
嚣霸双手交叉在脑后,玄甲上的赤螭游走到他肩膀的位置,和他主人眼神一模一样的看着西门问,「我母亲说,西门家她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递给她糖的小侄子。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西门问:「我……」
西门问努力回忆,有这回事吗?
他和小姑姑没见过几面,他小时候一直被强拘着修行,只有在祖母那里才能松快一些。
他想了好久,嚣霸百无聊赖的踩着地上铺叠的花瓣,他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一个片段。
好像……是有这回事。
家里准备大婚,难得对他管束松懈一些,他抓着一大把糖去找祖母。
路上、路上……
西门问想起来了!
他遇见了穿着侍女衣服的小姑姑,很高兴的分享给小姑姑一半的糖。因为他觉得这样祖母会高兴。
等他去见祖母时还把这件事讲给祖母听。
祖母夸了他,摸着他的头叫他忘记这件事,因为小姑姑正在做一件很重要、需要保密的事。
他认真答应下来。
这时他才恍然想明白……好像就是那一天,未过太久就传出小姑姑逃婚的消息。
没有人有精力管他,他便整天待在祖母那里。
那段日子,祖母难得精神很好,还给他讲故事听。
他玩得太高兴了,彻底把遇见小姑姑的事抛在了脑后。
原来,小姑姑逃婚是祖母的帮忙。
*
西门问看着面前踩花瓣的九尺有余大表弟,心情无比复杂,「你既来见过我,那……」
嚣霸回答,「我母亲说如果亲人的生活过得很好,就没有必要去打扰。所以,我见过你就算了。」
嚣霸记得母亲说的每一句话。
老头子说,母亲为了生下他付出了一切,吃了大苦。
他记得。
他一睁开眼看见的母亲就是柔弱苍白的。
母亲只是一个低阶修士,修为约等于无,因为体质特别才能勉强孕育一位龙族半血。
又因为被西门家抓去,孕期吃了大苦,被老头子救回来时已经临产,花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他,那时他已经在母亲肚中待了27个月。
但是,第一眼,母亲仍旧是很幸福的对他笑。
嚣霸一出生就知道他的母亲很爱他。
母亲身体衰弱,只能勉强依靠奇珍异宝吊命,她只能长久的躺在床上,温温柔柔的和他说话。
可惜他那时还不能说话,只能啊啊的应着。
母亲说起她和父亲的相遇:她被丢在偏僻的树林里,一直等不到哥哥来找她,等到第二夜遇见了提着酒坛来赏夜景的父亲和老头子。
父亲和老头子是至交好友,并肩而行,皆是长身玉立的美男子。
但她一眼就觉得父亲好看,死死拉住父亲的衣袖不肯放。
尔后,她被父亲带走,三个人四处游历,悠闲自在。
直到那一年,父亲和老头子有事要做。她一个人闲逛,去栖迟城游玩,被西门家主发现。
她其实早就忘了家在哪里、她是怎么走丢的了,只记得她的名字是糖糖,她的母亲很温柔……
她想去见母亲于是答应了西门家主。结果却是被逼婚。
但,母亲说,她并不后悔。
因为她见到了一直想念她的母亲,重新找到了两名亲人。
而且……
母亲很甜蜜的微笑。
「你父亲焦急的找过来,我直截了当的问他: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嫁你吗?」母亲调皮的眨眼睛,浅琥珀色的眼睛盛着蜜水,「你父亲被吓得掉头就跑。过了三天三夜,他才又找过来,期期艾艾的问我那话还算数吗?我说明天就不算数了。你父亲就开始傻笑。」
母亲亲亲他的额头,「然后就有了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
老头子在一旁啧嘴,「行了行了,这点子事,你和龙珏翻来覆去在我面前炫耀了十来遍了。」
母亲便笑,「哥你别听呗。」
母亲还说起她的亲人,有血缘不代表就是亲人了,没必要在意无关紧要之人。
母亲说他长大了要去看外祖母,要告诉外祖母她很幸福。
母亲说他的父亲是龙,一条俊美不凡的烈焰一般的龙。
母亲还说他的父亲很爱他。很爱他。
父亲是接到了族里的紧急消息匆匆离去的,并不知道她怀孕了。如果他父亲知道他的存在一定会很高兴。
那时父亲已经离开两年半了,始终没有音信。
母亲一日日憔悴,苍白如落雪,她仍旧每日温存的和他说话,就像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
最后的那一天,母亲艰难的抱着他,声音细弱极了。
「母亲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要快乐,你要自由自在的,你要像你父亲——驰骋于天。」
嚣霸把母亲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了。
*
西门问久久无言。
过了半晌才问:「小姑姑……」
嚣霸踩在落花之上,花叠如锦,纤弱而美丽,他很平静的说:「我母亲在生下我的第三个月就去世了。」
「她去世前很幸福。」
因为……
最后的那一天,父亲如约赶回来了。
盘天的巨大赤螭停在窗边。
收敛了所有威势和烈焰,龙首静静的贴着母亲的侧脸。
那是一头很漂亮的龙。
但那不是他父亲。
只是一头赤螭而已。
他父亲是纯正的龙族皇族血脉。
妖境大约是发生了什么,是战乱、还是其他,他父亲已经战死在离开母亲的第十七个月。
四散的龙魂还有一缕记得等待着他的妻子。
它附在一头赤螭的死尸身上,跨过无尽海,穿过妖境和十二州的距离,终于赶上了妻子的最后一面。
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前往幽冥境。
已经散逸的龙魂没有转世的机会,没有来生。
但是没有关系。
母亲含笑而逝,放弃了轮回。
老头子抱着他,注视着一人一龙依偎在一起,这么告诉他,「所有人都会在死后重逢。不是幽冥境,也会是另一个地方。」
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们一直在一起。
*
玄铁战甲,刻着烈焰的暗纹,赤螭游走,贴近他心口的位置。
失去龙魂护持的赤螭本该化为白骨,但也许奇迹,他的父母神魂交缠,同葬天地,在那一刻形成了一块小小的魂晶,融进了赤螭的额头。
赤螭没有意识,只有本能。
它稳稳的缠住了襁褓里的他。
嚣霸知道,他母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他诞生在爱里。
他的母亲很爱他,他的父亲也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