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玄听见了笛声。
铁笛的乐声高昂孤冷,他却蓦然想起那年酩酊天,院脚的老梅树下少年郎生涩但欢快的笛声。
其实有时候这种民间小调也有些意趣。
东方玄漫不经心的想着,身影变幻,往黑雾方去。
阿缓吹什么都很好听。
黑夷可欣赏不来笛声。
雾为无形,乐亦无形,以无形之物困无形之物。
原本在他一降临冲破菱花城结界的时候,黑雾的爪牙就该吞噬掉半个秘境的血肉生魂,却被笛声强行困束在原地。
又是这一套!
黑雾翻涌成狂,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笛声的束缚。
姜缓,好一个姜缓。
*
黑雾的中心地带,充斥着无尽细碎嘈杂的声响。
如死一般的冷意,穿过黑雾就像穿过了丛丛密密的死魂灵。
姜缓吹着铁笛,半合着眼睛。黑雾如风暴一般盘旋在他的周身,白衣震荡翩飞。
他的指尖一顿,笛声愈发高昂激烈。
古时起,铁笛就常为隐者、高士所用。笛声响亮非凡,穿云裂日。
姜缓很擅长笛箫一类的乐器,最擅长是笛。不学琴筝瑟的原因也很简单,他觉得抱琴比较重,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师父乐生道君善筝,哭着喊着非要和小徒弟合奏。
酩酊天的前花主云间春平素最为嫌弃这个老友,但在教什么乐器上却达成了一致。
初学时,他尚有几分笨拙。
绛月已经学会了一整曲的舞蹈了,他都还在兢兢业业的背曲谱。
花主云间春笑眯眯看他苦恼的样子,自斟自饮,调笑道:「曲谱就这么难背吗?比剑谱还难背?」
姜缓认认真真回答:「剑谱不用背。」
他理所当然的说:「用剑是用心。」
剑什么的,难道不是凭感觉就行了吗?
一剑不行就再来一剑。难道还要费时间耍整套剑法?
云间春扑哧一声笑,「你这孩子,要是其他剑修听见你这样说话非得气上一宿。」
「乐之一道也是这样的,曲谱、技法很重要但那不是全部。」
他捏捏小姜缓的小肉脸,「乐由心发,顺应己心。小阿缓,什么时候你吹起笛子时忘记了曲谱,你的乐之道就算大成了。」
绛月跳完了一套舞,满头珠翠清脆作响的走近,「暂时不要想那么远的事嘛~」他拉住姜缓的衣袖,「缓缓你快点学会这支曲子,我想同你共乐啦!」
「我继任花主之位的大典上要向天起舞,到时候一定要是缓缓伴奏!」绛月这样畅想着。
云间春就戳一戳徒弟的额头,「本君还没飞升呢,你就想得那样远了。」
绛月笑嘻嘻:「我师父天资之高,飞升不过是一时之事嘛~」
云间春便得意洋洋的说:「本君当然会比乐生那糟老头子早飞升——」
在一边调适筝弦的乐生道君懒洋洋插嘴:「小春怕不是醉了。」
他捏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再者说,我的徒弟当然第一个和我共奏了。」
小姜缓见怪不怪的听着师父和云间春花主又吵起来。
等两个人吵完架又攀着肩去喝酒后,才默默无言的和绛月对视一眼,甩下乐谱,两人跑到城中穿街过巷的吃吃喝喝。然后一不小心就在街头和俩师父迎面相撞,面面相觑。
后来,乐生道君和云间春仓促的前后飞升。
绛月即位花主。
大典之后,姜缓放下笛子,握住了自己的剑。随后奔波于十二州各处,再难有当年酩酊不夜天,笛声吹彻玉城霞的好兴致。
「还是用剑方便,一剑就了事了。」偶尔和绛月碰面,他只是淡淡笑着这样说,仿佛云淡风轻,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负累。
绛月假装骄纵的拉住他的袖子:「缓缓你没忘了曲谱吧?等日后有空你还得给我伴奏呢。」
姜缓也装作苦恼的样子:「唔,那就只能提前准备好曲谱对着吹了。」
「曲谱好难记的。」
但是,等姜缓一日真的需要用到笛子时,他才发现曲谱真的没那么重要。
北狩关外,他吹起铁笛迎战黑夷。
至少那一刻他任凭激愤在心胸冲荡,已全然忘记了曲谱。
姜缓没有睁开眼睛,面前是无尽黑雾,这片黑雾曾吞噬了多少血肉和魂灵,也就容纳了多少痛苦、绝望、愤怒、怨恨……
笛声越来越激昂,越来越壮烈。千云荡尽青天见,一曲吹破层雾尽。
黑雾逐渐被压缩,逐渐被消泯。
*
想哭!
燃到爆了!
菱花秘境回荡着响亮非凡的笛声,一声声就像合着心脏搏动。
「万君……至少我不曾想过万君的笛声是这样。」
万古英魂在上,这笛声是迎战的战曲,也像是安魂的送归曲。
都说乐为心声。
万君他……
她的友人就拍拍她的肩,「万君并不是孤身奋战。」
「你说得对!」她一愣,随即用力点头。
「既然万君都将最强大的敌人压住了,那我们也要更努力才行!」
「那就从把这群羊救出去开始!」
「好耶!」
这队历练者握住拳头,点燃热血。
一个转头忽见一人径直往黑雾那边去,连忙大声招呼道:「那边危险!」
「不要靠近黑雾!」
东方玄随意的看了一眼,是一队普通的三境修士。
他们牵着一大群羊,一脸焦急的朝他挥手,「那边不能过去!」
东方玄还听见他们担心的讨论,「他是被黑雾迷惑住了吗?」
「那黑雾究竟是什么?」
「不过,我怎么看他有点眼熟?」
其中一人抱着一只羊羔走近招呼他,「你掉队了吗?要不然和我们一组吧……」她边说边紧张的看着他,似乎在担心他真的被黑雾迷惑了。
东方玄蓦地勾唇一笑。
那队修士毫无危机感,「哇!他的捏脸真好看!远看都很好看。」
「笨蛋,你忘了问仙不能捏脸,最多在自己长相基础上上下调20%了?」
「欸,不是玩家啊。」
「啊喂!你们正经点啊!……走近了看真的有点眼熟。」
「好看的人千篇一律呗~」
东方玄听见他们生机勃勃的扯淡,笑意愈发明显。他展开折扇,温文尔雅,但作为生物生存的本能,终于有人迟钝的感觉到了脊背发凉。
明明那么好看,却有点吓人。
走近的那名玩家迟疑的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的看他。
「果然……」东方玄微笑着感叹,「我还是无法认可这种没有用又不具备美感的东西。」
沙雕玩家吃鲸:「他在说我们?」
没用且不具备美感·众人:「啊这……」
东方玄从来不曾针对普通人或者修士,当然,如果他们因他的行动和计谋而受到伤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人不会在意他走过的地方是否有蚂蚁,东方玄也从来不曾注意过他们的存在。
这队玩家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大佬,就算大佬已经挪开了眼神,但他们仍旧仿佛是被什么顶级狩猎者锁定住,连脚步都不能挪动分毫。
羊群瑟瑟发抖的缩跪在地上。
东方玄自言一句后,望向远处的黑雾,「不过,比较起来……」
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真丑。」
东方玄没有心情再搭理这些过路蝼蚁一眼。
眼见着大佬终于离去,这队玩家才挪动着僵硬的腿脚,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一身冷汗。
「卧槽!那是东方玄!」
「哈?东方玄?」
「白痴!邀月惊变的幕后主使!你玩游戏连这种大事件都不关注吗?!」
「嘿嘿那时候我在过奇遇任务嘛,做了足足三个月一出关就去举凤鸾了~」
「不会这次又是东方玄在搞鬼吧?!!」
「万君也来了,怕啥啊!」
「我说你不会是沉迷万君美貌才忘了东方玄吧?!」
「诶嘿~万君~」
「笨蛋!这是重点吗?!」
该说不愧是沙雕玩家吗,大佬一消失就很快恢复了生气,一边吵一边手忙脚乱的把遇见东方玄的消息发到灵玉上。
「这种消息还是赶快告诉大家才是!」
*
东方玄出现在菱花秘境。
这个消息旋即传遍整个菱花秘境。
他并没有掩藏自己的行迹,不急不慢往黑雾方向去,不少试炼者都看见了他的身影。
等他靠近黑雾区不过十里时,一群试炼者拦住了他。
这是自发组织的队伍,目的是拦截东方玄。
绝对!绝对不能放他过去!
虽然万君很强,虽然东方玄也很强,但是他们也不能放任东方玄加入战局,也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的将东方玄交给万君对付。
他们已知道了黑雾是黑夷领主,是前所未有的大敌。
万君正在迎战他。他们甚至连直视黑雾都很难做到,所以完全帮不上忙……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绝对不能让东方玄入局加重万君的负担。
就算他们永远相信万君,但是如果万君能少受点儿伤,不是更好吗?
最初是几个人公开提出要去拦截东方玄,很快许多人响应。
在极短的时间内,试炼者们就汇集了一群攻防兼备的打o队伍。
不是更多的人畏缩不前,而是他们还要继续救援秘境中其他已开启灵智的生灵。
「那么,就拜托你们了。」
灵玉上热门的帖子如是说。
他踏入了攻击阵中,第一轮攻击,火花四射,溅在衣摆上,东方玄微微挑眉,环视一圈周围。
他慢条斯理展开折扇,轻轻一挥挡下第二轮攻击。
「想要拦住我么?」东方玄轻笑一声。
蝼蚁想要拦住他?
为什么?
这群包含了玩家和普通修士的试炼者就算合力,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无用。」
东方玄叹息着再次扇动折扇,第三轮攻击就此消为无形。
他看着一张张面孔,有恐惧、有愤怒……但没有人后退。好像还挺勇敢无畏。
可,那又如何?
「真是可笑。」
这样的人就能得到阿缓的保护,这样的人竟然还敢肖想能保护阿缓。
明明无能无用,又完全不具备美感。
不管是哪个世界,庸碌者总是绝大多数。
姜缓曾经说他太苛刻了。
或许。
他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只是一点闪光点完全没有资格得到他的认可。
他所追逐的是——亘古、绝对的美。
东方玄的目光幽晦,他懒得再着意这庸碌的大众一眼。
他合起折扇,宽大的衣袖被扬起优美的弧度,隐约牡丹花纹浮现,拦截的众人正在警惕间却只见满目华丽牡丹,一个眨眼的功夫东方玄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第四轮攻击下,牡丹仍旧摇曳生姿。
东方玄冷冷的声音遥遥传来:「滚远点。」
有人恍然:「竟然是幻术!」
「东方玄根本不在这里!」
「卧槽!那东方玄去哪了?!」
众人灵玉先后接到消息要求他们赶紧撤离黑雾区,越远越好。
「东方玄他——」
*
一个个音符湮灭一缕一缕黑雾。黑雾已经被极度的压缩。周身的雾气越发浓稠,几若流淌的漆黑液体。黑雾之下的地面早已是沟壑纵横,被腐蚀为污浊的泥淖。
姜缓,一身白衣,宛如沉没于污泥之中。
翻涌的恶念如惊涛骇浪,无数巨大的触手看似笨重实则敏捷的从四面八方肆虐。
他在泥淖里依旧轻盈翩跹的闪避。
无尽森冷的恶意里,他的笛声始终不绝。
比起三百年前北狩关外,姜缓的乐之道更为圆满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曾与天道合道,曾与道共鸣,如若不是十二州的上限只是七境,他早就该过天劫升上更高的境界了。更因为,他已经历了更多的事,更多的痛苦。
乐乃心声,剑承已道。
二者殊途同归。
修道者,修道也,亦修心也。
他落在一根触手上,脚尖用力,触手就像阳光下破裂的泡沫轰然粉碎,而姜缓已经跳到另一根触手上。
黑夷在尖叫,他的尖叫尖利而可怖。
他在疯狂的咒骂。
他藏在黑雾深处,以似乎无穷的触手纠缠、击打他,以恶意黑雾刺激、压制他。但这些对姜缓来说都没有用。
他曾经斩下至少三万根的触手,他的心也足够坚定。
一时间,黑雾骤然恢复了平静。
过了半晌,黑夷忽然吃吃笑起来,他的声音由尖锐变得细弱,就像疯子似的呓语,「不愧是姜缓啊。」
「这样的攻击当然没有办法留下你。」
「最好的食材理应多费点儿力气。」
下一秒,姜缓猝不及防的被脚下破土而出的触手贯穿。
黑泥无法沾染的白衣此刻落满了鲜红的血。
就像绳状扭曲而成,长满了触须,挤满的一坨坨脓疱犹如一张张死前扭曲的面孔。它藏在恶意泥淖里,几乎就是恶意本身,悄无声息,即便是姜缓一时竟然也未察觉到。
姜缓停滞在半空不过半秒,便毅然反手一剑,同时喷出一大口血。
触手支离成碎渣,他落在地上。
肉眼可见的,剑光如白虹,前方的黑雾荡然一清,姜缓正陷在由触手组成的肉山之下。随即,数百根潜伏的触手如巨大的岩山轰然倒地。
岩山后面是黑夷,异形一样的外表,他咧嘴露出尖尖的牙齿,滴着涎液。
他的身后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触手。
姜缓半跪在地。
更多更狂乱的触手即将淹没他……
*
隔了极远的距离,仍旧可以看见黑雾中突兀的拱起巨大的肉块,像一座皱皱巴巴的山。
它在蠕动着,不断挤压出粘稠的液体。
笛声停了。
整个菱花秘境似乎随着笛声一同归为死寂。
那是漫长的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