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原本是没有神的,但是人的邪念和祈愿生生造出了一位神。
万君将阵盘递给空青,“这是阵盘,刻录了几项阵法,都可用三次。只要会些粗简的使用灵力就能操控它。”
“你——”
“我必须去看一看。”万君沉静脸庞,“若是真有邪神出世,后果不堪设想。”
空青咬咬牙,“我同你一起。”
万君似乎想拒绝。
空青道:“我认路。”
万君默。
空青又道:“而且这些年,我多少也探查到一些情报。”
空青异常坚定。
“你放心,”空青轻声道,“我有些手段能保护自己。”
万君看了他一会儿,蓦然展颜一笑:“我叫姜缓。”
他自我介绍:“千重山乐生道人门下弟子。”
“欸?”空青一愣,“我叫空青。”
“既然要结伴走一路了,当然要自我介绍一下。”姜缓弯眼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让人也想会心一笑的甜。
“此后,我们就是彼此关照的小伙伴了,空青。”
“好!”
万君露出那种少年人特有的狡黠,“趁这时,不如那位不知名的先生也介绍一下自己吧?”
空青顺着姜缓的眼神转过身。
他的身后空荡荡的。
一阵波动,空青瞳孔放大。
“……爷爷?!”
那个人和老大夫长得一样。
镜外四人也一起齐呼:“镜先生!!”
*
菱花城的习俗是新生儿诞生时,父母为他造一面镜子,时时陪伴他,他们相信镜子里的人能挡灾。
但是习俗是习俗,镜子很难生灵。
世上是有这样的说法,万物皆可为灵,但这只是种可能性。
真正能成灵的无不是需要莫大的机缘。
连制造他的夫妻都不知道他们随手从山里带出的材料极为罕见珍贵,而且几乎将要诞生灵性。虽说这一几乎至少还需要数百年。
这样一面由天材地宝铸成的菱花镜,在制作者夫妻的真心中铸造而成,甫一出世它就诞生了灵性,但同时也被这对夫妻的祈愿所困束住。
——“菱花镜,菱花镜,请你为我儿挡灾避劫,愿我儿此生顺遂平安。”
镜子能生灵要仰赖于这对夫妻,因此它与他们因果相连。
它被困束在镜中——
除非它还了这个因果,替人成功挡灾。但是镜子易碎,挡灾成功它也将本体破碎,乃至灵性散失,沦为常物。
除非镜子主人自然老死,它自然就能得到自由了。
……
镜灵开始提心吊胆的等待——漫长的岁月,最开始三十年,它看着婴孩长大成人,成为一名大夫。
还好还好虽有波折但无大灾大难。
后三十年,它的耐心渐渐被消磨。
再三十年,年轻大夫变成了老大夫。它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老大夫即将迎来百岁生日,身体依旧硬朗。
镜灵心想等这人老死,它脱困,它定然要把他的魂魄拘起来,也困个一百年。
平静的生活却骤然改变。
镜灵原以为它能平安等到这人老死。
这人却决意去送死。
镜灵狂骂脏话,骂了三天三夜,但是没人能听见它的大骂。
这迂腐的糟老头子!你死还是我死啊!
我好不容易要把你等到自然老死了,你竟然非要去不得好死!
毛病!!
镜灵要疯了,它当初为什么这么倒霉被人从山里带出来,又倒霉的变成了个护身符?
老头子从容的做好了送死的准备,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甚至为竹屋再重新布置了机关。
他将孙儿哄走。
穿上最好的一套衣服,对镜整顿衣冠,一派肃穆清正。
而菱花镜中,镜灵正毫无形象的破口大骂:我****!你是个**!
它不想死!
它这一生还这么倒霉惨淡,困在方寸之地,只能隔着镜子看别人快乐。
它还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老大夫对镜正衣冠后,将菱花镜捧起来:“老伙计,老一辈风俗说镜能挡灾,虽然我不信,但……还是取下你吧。”
“陪了我这么多年,你也歇歇吧。”他将菱花镜好生安置在镜匣内。
老大夫只是感慨似的一句话。
他不相信许愿能被实现,自然也不相信镜能挡灾。
但他这句简单的话,解开了他与镜灵的因果。
镜灵,它自由了。
猝不及防的自由了。
老大夫从容离去。
镜子在镜匣里呆了好久,它曾无数次畅想自由后的生活。
但这一刻,它已全部忘记。
它蹦出了镜匣。
撞见了闯回来的孙儿空青,空青抱着它去追爷爷。
镜灵想,它也不是不可以救他。
反正,他即使碎了,也只是有可能会散失灵性的嘛。
但一切都晚了。
老大夫死了。
*
空青第二眼便认出,这个人和他爷爷长得不一样,说起来就是镜像左右的区别。
镜灵十年来已沉静许多,“吾没有名字,只是一个镜灵。”
菱花镜灵。
空青一阵恍惚,镜灵说话的声音也和爷爷很像,口吻也很像。
“这十年,您护着我?”
镜灵答:“不是。”
空青就知道了原来真的有个镜子爷爷在保护他。
镜灵别过头不去看空青,他看向万君,“如果你们决定要行动,就带上我吧。老夫姑且有点作用。”
万君奇异的看他,既不是伴身之灵,也不是寄生之灵……明明空无因果,却自己固执的牵住一条即将断裂的因果线。
万君垂下眼,联系空青的话,便了然了。
“既然镜先生也想加入,那——”他笑了笑,一扫氛围颓靡,“那我们三人小队就算成立了!”
*
三人小队决定先想办法混进去——
万君蹲在地上,开始剪纸,手指灵活的剪出一个个小人。
剪纸原材料是包糕点的油纸,“废物利用嘛。”
还略有些肉肉的小手在半空写下一连串金色符文,小少年鼓着嘴吹了口气,歪歪扭扭的符文像有灵性似的各自飘向小纸人,印在纸人心口位置。
小纸人们便像活了一样,七歪八扭的站起来,抖动抖动身体,又活动活动脖子。
有、有点可爱。
然后自觉地排成了两列。
呼地一下扭身变大,变成了两队信徒的模样。
“哇!!!”镜外四人和空青一样都微微张大嘴。
万君满意的拍拍手,“原本是哄晚辈们开心的把戏,现在还挺有用的。”
他围着纸人伪装的信徒转了几圈,“像吗?”
空青点头。
纸人木着表情时还真挺像那群麻木的信徒。
纸人们瞬间快乐的手拉手,开始摇摆,一起摇摆。
“一起摇摆~~”鱼大等人不自觉开始哼歌。
南五环:“??……一起摇摆?”
“……额,都说了是哄小孩子开心的把戏嘛。”万君摸着鼻子道,“这是点灵术的变体,大约能持续半个时辰,所以我们速度要快。”
于是,两人配合着,你绑我我绑你,绑好后把绳子一端交给纸人。
镜灵回到菱花镜中,被空青贴身带着。
……
这一队信徒顺利带着祭祀品返回菱花城。
抵达城门。
“大人!您回来了!”守城人顿住,略有疑惑,“您今天的脚步这么欢快,看来一定是——?”
拼命压制舞动欲望的纸人齐刷刷看向守城人,蜡黄的脸,整齐划一的表情,直勾勾且无神的眼神。
守城吓了一大跳。
幸好同僚拉了他一把,二人赶紧跪地行了一个教派中的大礼。
这行队伍快速而轻飘飘的进了城,没有一点脚步声。
守城人不由揉揉胳膊,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同僚推他一把,压低声音,“你还不小心点!大祭在即,想被献祭吗?”
守城人一听到献祭就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你同情老爷子和空青那孩子,但这世道活着已是艰难,旁的多余的东西还是扔掉吧。”
“我明白……”
*
菱花城早不复当年的富庶。
阴沉沉的街道,随处都是飘荡的黑纱,没有一点多余的颜色。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整个城市都灰暗极了,宛如一座巨大的陵墓,街道则是那长长的甬道。
万君和空青慢慢走着。
万君得控制这群纸人的前进方向,但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空青一边小声带路。
“入城后,信徒一般要先去中心神像拜一拜,再做其他。所以我们现在就是去中心神像……”
多年过去,那城市中心的神像已经由粗陋的木头变成了石像,极高,约莫有十来米,依旧蒙着一层黑纱。
忽然一阵嘈杂声响。
“抓住他!!”
“上!”
空青提起心,他看向万君。
万君做了个放心的口型,操控纸人继续前行。
镜外四人也紧张起来。
一群信徒径直从他们一旁飞快跑过,口中大喊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不是针对他们。
一个尖细阴森的声音:“你们是?”
一个阴柔的男人忽然停下来,疑惑地打量他们。
他在教派里的地位应该较高,衣着更整洁华丽。
万君操控纸人回答:“从城外回来正要去拜神。”
“哦?”男人的声音像被谁掐着嗓子似的,“为什么你们的腿在飘?”
……虽然知道不应该笑,但是镜外四人没忍住。
当然是因为纸人的重量太轻,一群人跑过风把他们刮起来了。
万君勾勾指尖,稳住纸人。
“太、太兴奋了,大人~~”
纸人眼睛直直看着阴柔男人,“哦~大人,这新鲜的肉~在下瞧着都满意,吾神也定然欢喜!”
纸人们一齐微笑起来。
嘴角僵硬的宛如是被画上去的一般,几乎一致,空洞而诡异。
连镜子外的人都吓了个哆嗦。什么阴间纸人啊!
更不用说直面许多张蜡黄且阴森的面孔的男人了?!
虽然不是个人了,但这真的不像个人!
阴柔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鱼大狂笑,“这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吗?!哈哈哈!”
“绝了!”
“万君少年时好可爱!这么调皮的吗!”
……
阴柔男人恼羞成怒,“转过去!”
纸人扭过去了。
“快滚!”
“嘻嘻是~”
纸人队伍继续前进。
阴柔男人鼻尖一动,仍有一丝一缕,“你们什么味道?”
“有点甜……”
哦豁!当然是包糖果糕点的油皮纸上残留的味道啦。
万君镇定的操控纸人不转身只转头。
一颗头转过来,一脸迷醉,眯着眼,“……是很甜对吧?我们也觉得呢。”
他死死盯住阴柔男人。
阴柔男人一时竟不知道他是在说那两个祭品,还是在说他。
阴柔男人见过无数可怕而残酷的事,那一场场祭祀哪一个不残忍血腥……但他还从未被人用这样眼神看过。
他不敢轻视真正的狂信徒的疯狂,他们真的敢吃人……又未必不敢吃他!
咽了咽口水,“你……”
所有纸人扭头看他。
阴柔男人彻底抵不住恐惧,一阵尿骚味隐约,男人色厉内荏,“滚!”然后撒腿就跑。
镜外,四人大笑。
“哈哈哈哈这都这么玩意儿!”
镜内。
空青嫌恶极了,“这人其实不是信徒,但他混到了教派的中层,平素最会耍官威!”
这满城,也并非人人信徒。
什么样的人都有。
什么样的“睁眼瞎”都有。
什么样的“就不是个人”也都有。
纸人队伍继续前进。
靠近城市中心,这里聚集的信徒也更多。
绝大部分都是真正的信徒。
义愤填膺、疯狂的号呼着:“渎神!渎神!抓住他!”
众人在此时恰好看见一道身影踏过屋檐,无数人在后在下追逐,一点屋檐,如踩云梯,纵越飞上神像。
朴素僧服,锃亮的脑袋。
万君认出那是谁了。
十四寺的佛子如难。
天生佛心,通晓禅意,曾使一池佛莲盛放,所以他又名莲池佛子。
他怎么会在这儿?
“莲池佛子!!”
镜外四人也认出了这是谁。
一个菱花秘境竟曾经汇集了三位尊者。
*
佛子落于神像顶端,盘腿而坐,开口诵念佛经,口吐金莲,而身后幻化出万千莲花圣相。
“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
一声声佛语回响。
空青:“他是?”
“佛子如难。”
“佛是什么?”
……
“……智者知已,应修善业,以是所生蕴、处、界等,皆悉端正,见者无厌。”金莲如光,那黑纱神像之上,佛子捻珠,字字清晰的诵念佛经。
一个个字叩向狂热信徒的脑门。
“渎神!渎神!!”
信徒们大喊,越来越多的信徒汇拢在神像下。
万君表情一变,“不好!”
“……汝当于此正见不动,勿复堕在断、常见中!”佛子似乎听不见周围的嚎叫和疯狂。
他的周身震荡起更恢弘的金光,以他为圆心往外扩散。
他在试图度化这一城邪神信徒。
然而……
这一城信徒,早已非人,如何度得?
黑气开始蔓延,应激似的骤然高涨。
姜缓点了点空青的额心。
神像下的信徒大半不再是人形,黑糊糊的阴影扭动,他们或多有三只手,或脸上长满了眼睛,或者人首蛇身,马首人身……怪模怪样,奇形怪状,腥臭的气息一下子弥漫整个区域,夜空暗沉,似是赤褐之色。血光照天。
“这是——”
“□□人。他们已非人。”
空青想起了爷爷,爷爷想要用死唤醒他们,可是没有用。
是啊,但凡有心,但凡是个人……
“除恶务尽。”绳索滑落在地,万君握住了剑,“邪魔——当诛尽。”
空青被纸人拦住:“姜缓!”
……
神像之上的佛子依旧念诵佛经,“……常念、思惟、观察善法,令诸善法念念增长,不容毫分不善间杂。”
佛子的金光几乎被血光压得黯淡。
邪魔飞上天空,皮包骨的肉色翅膀长满了嘴巴。
“渎神者!!”
佛子嘴角流下血。
……
万君把空青交给纸人,令纸人带他离开。
然后他持着剑,一跃而上,踩在一个接一个邪魔的头顶。
朝神像迅速靠近。
劈开一条如分海的道路。
佛子注意到动静。
他站了起来,微微一滞。
“……谓人天身、声闻菩提、独觉菩提、无上菩提。”
随即又加快捻动佛珠。
万君已经到达神像之下。
身后是堆叠的邪魔尸体,身前是高大的黑纱神像。
然而数不胜数的邪魔如无止歇的狂潮上涌。
万君没有丝毫犹豫,掀开了神像之上那块巨大的黑纱,就像撕下了邪神的真面。
黑纱之下,无非是石像人造。
“渎神!!当死!!”
无数信徒涌上前,黑纱飘舞,卷动。
一道剑光。
一声巨响。
神的头颅坠地。
碎了无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