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缓再一次登上极乐凤鸾塔塔顶。
但,这一次和三百多年前不同。
居高临下、高不可攀世家人们再绷不住了华丽伪面,也不能再义正严词问罪。
在无数护从拥簇和保护下,他们竭力镇定,也掩不住惊慌失措和心虚气短。
流光溢彩极乐凤鸾塔已不复光华,整座塔都已被血色赤潮吞没,却似乎仍未平息,愈演愈烈,张牙舞爪似往四周涌动。却被升腾起阵法牢牢困束在塔。
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安心。
这些世家高层眼力还是有,那血潮是由怨煞和执念混杂,就像被饿了许久凶兽,一旦从塔中涌出来,恐怕瞬间会吞没大半个城市,在那之前,将先吞掉他们!
至于什么,塔牢不牢固,此类问题……
笑话!
问题答案不需多想。
因为在那赤潮最中央,耸立塔尖,他们还看见了一人——
“千重山姜缓!”有人喊出了这个名字。
一袭白衣盛雪,手持三尺青锋,站在塔尖,目光冰冷而锐利。
“他要做什么?!”
“一剑星斗烂无数!姜缓,他怎么在这儿?!”
世家消息都是灵通且互通,他们早知道这位千重山姜缓偌大名声,当世十二州最具天赋修士之一。
不过在不久前……这个评价已经悄无声息变了。没有人再说他天赋,而是代之以实力——区区四境,力战十名五境以上修士,斩杀七名,一剑无双。
没有人会怀疑他实力。
也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否能劈开这座塔。
东方家主怔住片刻,薄唇开合,隐约划过两个音节,手中金扇合拢,笃定道:“……关小刀。”
旁边有人恰好听见这个名字,震惊不已,“他早有预谋!”
关小刀就是姜缓!
那名刀客就是姜缓!那就怪不得有那样本事了!
姜缓想要干什么?!
*
很快。
“西门!你们西门家干了什么好事?!!”有人开始兴师问罪。
“吾要离开此地!”有人试图保全自己。
“这、这与吾等无关啊!”有人嘴上清白。
……
他们不能这么不体面丧命于此。
更多人开始指责、责问西门家。
他们试图离开此地,却见西门家修士和护从朝他们亮出了武器。
“西门一族,是何用意!!”
西门家主声音像沉雷,“诸君当真以为自己无辜清白?”
他转过头,脸庞如同白蜡,生硬而冷漠,“别忘了,举凤鸾……你们可是玩得很开心呀。该拿好处也拿了——现在却想再谈清白,是不是天真了点!”
这极乐凤鸾塔里怨魂和怨煞难道只是他西门一家所为吗?
擂台和赌/博……乃至玩弄、虐待——难道塔中此类亡魂少了吗?
他嘴边一丝冷笑,“现在,合该是诸君与吾同患难时候了!”
“你——”
西门问甩袖,“结阵!!”
西门家修士纷纷站位,暗红色阵纹亮起,
庞大血阵像一座巍峨巨山压向姜缓。
其余世家人眼神交流一番后,也咬牙动手。
姜缓……他若不死,那他们可就麻烦了!
若能趁此把他压死,说不得也是件好事……
这些人下意识开始思索起其中利弊。
东方家主似乎动了动嘴唇,但仍是保持了缄默。
一人支撑起万顷压力。
三百多年前,他是怎样做?
姜缓垂下眼眸,看向自己剑尖。
是手腕轻轻翻转,剑锋朝上——
昭日如斯由剑尖映亮夜色,浑身升腾起灼灼气势。
姜缓持着剑,无形台阶在他脚下,一步,两步,三步……
剑意浩然,剑锋所向无边光——灿烂炳焕,那剑光如此明灿,以至于那血阵开始闪烁而黯淡。
咔嚓——崩碎!
一声剑鸣。
而后,天地颤动,山河摇摆。
他们只看见了白光,只听见了又一声巨响。
好似雷龙咆哮,又好似天崩地陷,滚滚尘烟,瞬间炸开。
而后,血阵化为乌有。
极乐凤鸾塔……塌了!!!
结阵之人齐整整喷出一口猩血。
西门家主攥紧胸口衣服,脸涨得通红,“你怎么敢!!”
“姜缓!!”
……
一道白影静静停在空中。
【缓缓!】凤鸾塔灵无法进入记忆之境,到现在才能又与姜缓联系上,揪起心,【缓缓,你还好吗?】
姜缓回答:“我很好。”
【那……你在想什么?】
三百多年前,姜缓登上塔顶时,并不像现在这样顺利,已经身负重伤,却仍以一己之力劈开极乐凤鸾塔。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
三百多年前
姜缓一人一剑,一步一步登上极乐凤鸾塔塔顶。
无数护从修士遥遥坠在他身后,踏着他鲜血,却不敢多上前半步。
云端和地面是密密层层修士,头顶一圈又一层繁复阵法向他压下来。
威严而洪亮问罪声。
“千重山,姜缓,你可知罪?”
“姜缓,兴风作浪、妨害秩序,看在你乃乐生道君高徒,允你在此申辩!”
姜缓单手撑剑,抹去嘴角血痕,抬起眸来。
“好一个你可知罪。”
“好一个申辩。”
他慢慢站直。
伤痕累累,整个人却像长剑一样锋锐,锐不可当。
“我正好有一事要向诸位讨个公道。”
“不知诸君如何向万生、向天理做个交代?”
高高在上世家众人不由一滞。
大概是愤怒、无尽愤怒。
——他要劈开这塔,还要劈开这云端诸君,劈开挽凤城天,还凤鸾、还这塔下怨魂、还西门问一个公道!
*
【缓缓……】凤鸾塔灵担心声音。
三名玩家震撼注目,666声音。
那狼狈世家人叫嚣声音。
“姜缓!你可是要向吾等宣战!”
“姜缓!大逆不道!”
“姜缓!!!”
……
姜缓垂下剑尖。
那狼狈世家诸君不由以为姜缓要就此罢手。
也是,他们是何许人?
便是千重山老道君在此也不能说动手就动手!
“现在,我在想——公道应该由自己讨回来。因果轮回,不外如是。”姜缓轻声道。
他慢慢又向前迈了一步。
那芸芸众人便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而那看似已经平息血潮再次翻涌狂暴起来,势不可挡——
那是复仇!
刹那间地面像汪洋血色大海,血红人形不断爬出来,乌黑怨气四处盘旋。
顷刻间,四周陷入混乱,痛苦哀泣,卑微求饶……和那血红死者尖叫声。
赌桌上谈笑风生赵家主缩在护卫后面,“为什么要找我!我没有害你!我只是、只是……”
“……谁知道你这么不经玩啊!”
“不是我!我没有想杀你!明明是你自己撞了柱!”
“去找他!是他提议拿你打赌,我只是不想输,只是在登塔设了一点点陷阱!”
……
塔中怨恨都被释放。
漂浮葫芦上,鱼大等三人睁大眼睛。
他们此时再看这赤潮,不再觉得恐惧,而是觉得悲伤,浑身都发冷。
他们明明看见过了密密麻麻堆叠尸身冰柜,也看见了那宽阔深幽骸骨血池,也看见了被折磨困锁住凤鸾……
看见这一幕还是难过到连骨缝都在呻-吟。
鱼大下意识使出法决,双手合十,点亮一盏心灯。
茶茶和浪潮生没有经历过邀月城之事。
鱼大把法决分享给他们。
他们很快同样点起了心灯。
他们能做些什么呢?好像只有点一盏灯。
“万化根源在于心。心有热血者可燃灯。”
鱼大等三人猛地回头,问先生已经苏醒,盘腿坐在葫芦上,抬头看着姜缓。
“这个法决倒很有意思。”
“您没事吧?!”
西门问笑了一下,“我能有什么事?”
头发乱拂,他脸有些苍白。
*
西门家主顺手扯过身边一人挡了一下,扔下地面,靠近悠哉躲闪东方家主,“东方家主,你又在干什么?”
东方家主说:“多好一场戏。红花,美人……”
西门家主总觉得这个东方家主说话有些奇怪,但无暇多想了,“你曾说过条件,老夫都应下了。”
东方家主微笑:“现在可不是之前价格了。”
西门家主咬牙,“……东方家主真会做生意。”
“谬赞了。”他轻飘飘说话,衣袂翻飞,“何况……”
他勾起嘴角,“我已变主意了,现在,条件不达成更合我心意一点呢。”
西门家主提高声音,“你什么意思?!”
东方家主折扇半遮脸,眼神幽密,“因为,我并不觉得您能挺过今天呀。”
“你——”
东方家主看了一眼中心位置,微微一笑,自己手动扣出了衣领上一块造型为牡丹装饰宝石,吧嗒,在西门家主震惊眼神中变成了一具偃人,随后自焚得干干净净。
这个东方家主竟然是个偃人!怪不得一直气定神闲!
东方家!
这个东方家!
西门家主恨恨切齿,又看向周围,心中焦躁和恐惧变成了破釜沉舟狠意。
他转过身,大声对姜缓道:“姜缓!助纣为虐,这就是千重山教导吗?”
姜缓面无表情。
血潮尖叫着扑上他。
西门家主又顺脚踢下去一个人,“你以为你能掌控住这些怨煞血潮吗!”
“它们早就失去了理智和人性,一旦它们将在场人吞噬殆尽,就又转头吞没整个挽凤城!挽凤城中还有无数平民和无辜者……这就是你想看见吗?!!”
姜缓凝眸看他。
西门家主暗道有戏。
他早就看见了那葫芦上三人。
……还有他那弟弟。
就在此时,西门家修士趁机对葫芦下手,当姜缓分神之际,西门家主启动了挽凤结界。繁杂而诡秘纹路四处伸展蔓延至整个城市,疯狂抽取地下灵脉和灵力。
凤之血、凤之肉皆是最好灵物,不仅满带灵力,而且清正刚烈,西门家利用凤鸾精纯灵力建立起覆盖整座挽凤城巨大结界,遮蔽天机,蒙蔽众生。
海水接天涌。
西门问将来人三下五除二踹进血潮,猛然回过头。
天上真正没有了一丝光亮。
漆黑巨幕笼罩。
这才是他西门家真正底牌。
本应一直埋于地下,不见天日真正底牌。
挽凤结界,不仅仅是蒙蔽天机而已。
这个结界早就与地下人造灵脉相联系,结界范围内只要是曾用过凤凰血、曾受过灵脉助益人;或者亲手送上血、签下真名契约人……都将被结界所压制和操控。
也就是被他操控。
可惜,群英宴上,姜缓打断了契约签名。
想必他血也不是真。
但是,那也没关系了。
没有风声。
尖叫声都停息。
漫无边际血潮开始萎缩,不断发抖,就像是被什么压制住,拼命挣扎却也无力挣扎。
另外有许许多多僵硬而苍白人脸从远处、从人群中走出来,双眼无神,表情麻木。
鱼大等三人紧张看向周围,他们也被包围了。
“……丧尸围城。”西门问活学活用。
鱼大等三人不得不佩服问先生。
现在可不正是被丧尸围城了吗?
明明是活着,却是行尸走肉。
“他们□□控了!”
上方,残余世家众人也瞪向西门家主,“既早有底牌,为何不用!”
西门家主嘴角一抹诡异弧度,“诸君以为我为何不用?”
“谁知道——”其中一名暴脾气家主话没说完,虎目圆睁,低下头,他心口怎么会有一颗大洞呢?他缓慢抬头看向西门家主,“是、是……”轰然倒下。
其余人瞬间噤声,恐惧看向西门家主。
西门家主手上捏着一块心脏,“心是红呢。”
!!!
勉强有人还保持冷静,“西门家主,有话好说,万事可商量!”
西门家主脸色是一种奇怪而扭曲红,他眼睛也是红,红色应该令人感觉温暖,但他却是一副死气沉沉模样。
胳膊被一刀砍断,心脏也掉入地面,西门家主仅仅是别过头,被砍断缺口伸展出几股肉芽,几乎眨眼一只手又重新长出来。
他冷冷看向缩成一团世家人。
“我原本不想如此。处理后续实在麻烦。但既然你们都看见了……”他走向他们。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我们为西门家马首是瞻!”
“别、别!别杀我!”
西门家主道:“我不相信你们话。”僵硬脸上挤出一分笑,“毕竟,我也是你们中一员。”
……
鱼大等三人被团团包围,正握住武器。却见那上头世家人开始内讧了。
浪潮生道,他看着那没有一丝光亮穹顶:“这是西门家最后底牌。”
又指着包围住他们人,“而这些人……一部分是举凤鸾参与者,一部分是挽凤城普通百姓,一部分是其他修士。原来西门家一直能通过某种特殊手段控制他们,这件事本该隐秘无痕,是西门家暗藏杀手锏。”
茶茶道:“所以,西门家要杀人灭口。”
鱼大等三人又担心看向西门问,西门问仰头看着上空,一时让人竟也看不懂问先生在想什么。
*
西门家主灭口行动被一柄剑阻止了。
西门家主扭过头,一百八十度,眼神赤红看向姜缓,“为什么阻止我?”
他这时因为底气又恢复了一切尽在掌握平和声音。
“他们该死,不是吗?”
姜缓淡淡回答:“你没有资格裁判生死。”
“哦?”西门家主一笑,“是么?”
“罢了。”西门家主转过身,眼神直直看向姜缓:“姜小友,你初出茅庐单挑万魔窟时,老夫就知道你必定不凡。但老夫也未曾想到你成长速度竟这么快。”
他顿了顿,语调变得有些诡异,“这么短时间内就能与吾等为敌,未来必定是吾等心腹之患,可惜——你太着急了!”
他朝姜缓走近,两手燃烧起冷幽赤红火焰。
“老夫一直很想试试火焰感觉,但老夫未曾有问儿那样天赋。”火焰在拳上以极快速度扩大,他那裸露在外新手似乎发出吱呀吱呀声音,“天不许我,我便自己来拿!”
他修为从六境已然上升为七境。一个伪七境大乘期!
西门家主合手,两团半径超过人身高火焰融合于一个庞然大物,狠狠朝姜缓砸过去。
他十分谨慎,甚至不断变迁位置。不断释放巨大火球,一个接一个砸过去。
火海吞没了一切,只有熊熊燃烧冷焰。
鱼大等三人当然相信万君——这仿佛是潜移默化一般,他们竟也如此相信他。
但现在这个万君还不是万君啊!
那冲天火焰让鱼大等三人心中发寒。他们立刻想乘葫芦飞上去。
下一秒,西门问忽然身影一闪,消失于葫芦上。
“问先生!”
但随即围住他们“行尸”也开始动手。
鱼大等三人不得不疲于应对。
“卧槽!怎么办!”鱼大举着锤子一个个敲向往葫芦上攀爬人,“我打地鼠水平可菜了!”
“把葫芦飞高啊!笨蛋!”浪潮生一把拉过某个打地鼠都站不稳家伙。
“行!行!”
葫芦摇摇晃晃升高。
但是,这修仙界,修士会飞不少啊喂!
“卧槽!!!”鱼大目瞪口呆看着密密麻麻人朝他们扑过来。
“这些人还能醒吗?”茶茶大声问道。
“……我下不了手!”她被逼得不断往后退。
最终三人背靠背,面对着密密麻麻一张张蜡白脸。
浪潮生道:“说不准。”
茶茶:“那就没办法了。”
说到底,这些攻击他们人都是受了操控。他们甚至没有意识。
虽然好像自保而杀人听上去是很合理,但……果然,他们做不到!
“……只有防守了。”
鱼大握紧锤子,他脑海里忽然响起和天工子曾有过一段对话。
那是某天,他精疲力竭跑完马拉松后,大字型瘫在地面上,忽然脸上罩上一层阴影。
是天工子。
他连忙爬起来,“谢师!”
天工子递给他一个水袋,“你觉得如何?”
鱼大灌了口水,懵逼:“什么如何?”
天工子那天罕见耐心:“你今日多跑了,三分之一路程,你觉得如何?”
鱼大震惊:“我怎么会多跑三分之一路程?”又恍然大悟,“我说呢!我说今天怎么格外累。”
他挠头傻笑,却对上天工子警告眼神,瞬间收住笑,老实回答:“多跑了这么多路程,觉得很累很辛苦啊。”
“那你是如何,跑下来?”
鱼大纳闷,“我咋知道?就是跑啊跑。”
谢自然仿佛是不想看他脸,背过身,“天工锤法对体力,要求极高。但令你跑步,并不完全因此。”
“天工锤法锤炼万物,也在锤炼自己。”
“当你想明白,你就会用天工锤法第一重了。”
……
那时鱼大完全迷迷糊糊。
但现在,他感觉到伙伴在身后,面前时不可计数“丧尸”。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鱼大声音有点抖:“你们瞧好了。”
他握紧手中锤子。
他为什么能跑完加长马拉松,是因为他心中只有一念头,跑完了事。他用四肢和躯体作为跑步工具,心无旁骛,全心投入。
这就是第一重要义。
器修必须先将自己炼制为器,必须要抱有这样觉悟,唯有此——才可炼制好他物,才能造化出自然。
原来如此。
这不就是觉悟吗?
他有是觉悟!
鱼大在茶茶和浪潮生震惊眼神中举高了自己锤子。
天工锤法第一重——我锤我自己!
砰——重重一击。
他们听见了系统提示。
【您队友鱼传书——已炼制法器一重鱼传书。】
【您将获得小范围加成】
【敏捷增加66.666%】
【速度增加166.666%】
鱼大想,这个小数点算怎么回事啊?
他已经尽力了。
没办法,他太弱了。
因为惯性,鱼大一锤之后栽下了葫芦,他反身最后用力一推,将葫芦推向天空。
坠落中,他看见他们好像在哭?
(被我惊到了吗?)
反正只是个游戏而已,不必当真成这样吧!
鱼大落入地面层层包围中,冰冷手抓住了他身体。
*
西门家主在狂笑。
“哈哈哈哈!”也不过如此。
他转身看向试图逃跑世家众人,一个火球砸过去。
他觉得很轻松。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一样轻松。
力量,只有自己掌握才是迷人!
他慢条斯理,像在玩弄自己猎物,适时砸过去一个大火球。
“西门家主!西门家主!”
那些人涕泗横流求他。
啊。
这让他想到了许多年前,他困守在这海边破烂地时候,那些光鲜亮丽世家人是如何瞧不起和轻视他,是如何盘剥和掠夺他……原来,这么多年,即使位于三复姓,权势滔天,他也一直记得那时候、那种感受!
原来即使已经把那些家伙弄死,强占了他们一切,他也没释怀过啊。
见血见肉发泄才是最痛快。
西门家主若有所思。
结界关闭后,他还得做那个老成持重西门家主,何不趁机玩玩?
反正,他已决定灭口。
反正,现成替罪羊也有了。
西门家主僵硬脸上又浮现出诡异笑容,他裸露肌肤下不断涌动着某些细长状物质,他眼睛已经彻底变成了血红。
“已经晚了……”
心口被刺穿了。
西门家主回过头,看见了幼弟脸。
西门问冷漠脸庞。
“问儿……”
西门家主随意扯开了衣服,利刃刺进更深一些,“我已经不需要心脏了。”
他上半身是近乎完美健硕,而虚假就像一尊冰冷红蜡像。胸口位置,空荡荡,没有心。
*
茶茶和浪潮生泪流满面。
鱼大,这个蠢货!
只是个游戏而已,要不要玩儿那样真!
蠢死了!蠢死了!
浪潮生表情前所未有凝肃,“茶茶,我也要跳了。”
茶茶满眼泪,忽然感觉身上一紧,她被一根绳子绑在了葫芦上,眼睁睁看着浪潮生跳了下去。
浪潮生还朝她挥了挥手。
茶茶怒吼:“你混蛋!!”
三个人故事,我也要跳!
老娘可是体修!一个顶仨!你们一个辅助,一个薄皮法修,跳比老娘还快!
有毛病啊!
就是个游戏而已嘛!
茶茶拼命挣扎,眼泪和鼻涕糊在了一起。
泪眼朦胧间,浑身一松,她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孔。
“呜呜哇哇!大师姐!”她扑进来者怀抱。
朝妍懵,“这位大姐,你是不是叫错人了?”
茶茶抬头,一个鼻涕泡,“师姐!你怎么变小了?”
朝妍也不嫌弃她,递给她一张手绢,“认错人了吧,喏,借用一下你葫芦,我要去那里!”
茶茶吸吸鼻子,反应过来,啊对,这是三百多年前幻境!
这是三百多年前大师姐!
呜呜呜怪不得埋胸好吃力!
茶茶振作精神,看向朝妍指方向,“巧了,我也要去那!”
朝妍抬头看她,茶茶满脸坚毅,“师姐,我们出发吧!”
*
西门问和西门家主正在对峙。
西门问表情冷静极了,“是啊,你已经不是人了。”
他记忆里哥哥是这个样子吗?
这些赤潮绝大部分都是失败试验品。
何哥是较为成功试验品。
他记忆里那个温情家族里所有人都进行了这样实验。
他哥哥是最成功试验品。
他们用凤凰和人血肉做出实验,成功让自己成为了这样一个不死也不生怪物。
西门家主微笑着回答:“是啊,我不是人了。”
“我正朝着更高层次进发。”他看着曾经疼爱幼弟,叹了口气,“问儿啊,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呢?你原本可以一直做你想做事,我也不会再催着你修炼了。等我大事已成,你将永远快乐得像曾经那样。”
“你大事已成——”西门问冷笑,反手拔出刀子砍向西门家主头。
——“我怎会让你成!”
敬畏生命是人最根本一份情感。
因为敬畏生命,所以会珍惜时间,会对世界充满憧憬和希望,会对万物万生满怀热忱和喜爱,会为不幸而惋惜,会为痛苦而悲伤,会与其他人、其他生命共情。
此之谓人。
但一个人不再会死去——就不再会觉得受伤是一件痛苦事,不再会觉得剥夺他人生命是一件困难事,不再会觉得生命是珍惜而可贵。
这样人,就失去同理心和共情,会玩弄生命,也会轻蔑生命,也会随意剥夺生命。
这样人,不能叫人,是怪物。
不是他哥哥,是怪物。
西门家主竟然还在微笑,“真是怀念表情啊。不管如何,问儿,我是真心疼爱你。你莫闹了……”
“疼你个大头鬼!”
杀不死是吗?西门问大脑飞速运转,他在想何哥,何哥是怎么没。
他砍下了西门家主头。
无头尸体迅速长出一颗新头,比何哥速度快多了。
那也没关系。
西门问想,他不会冰封千里,但是他有一己之身。
他再次砍下属于他哥哥头颅,眼睛忽然一道泪光,他用力抱住了这具僵硬而恶心身体。
他身上开始燃烧……
“西门问!糟老头子!坏得很!”
一个稚嫩童声。
西门问看见那个奇怪小孩正急速赶过来。
那个臭小鬼跑这来干什么?!
这里危险!
……等等!
西门问睁大眼睛。
这个孩子……眼睛。
小童背后隐约有凤凰幻影。
“你个笨蛋!我不允许!”
随着他靠近,他背后幻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
他眼睛变成了赤金之色,他长发变成了凤羽之赤,他眼神……那么熟悉。
——朱曦!!
小童想起来了!
他想起他是谁,他是什么了!
他是西门问从海边救下来小秃鸟!
他是凤鸾一族王!
他名字是朱曦!
……
朱曦已经死了。
三百多年前,挽凤城,举凤鸾。
只有十九只凤鸾飞上了天。
还有一只,封锁许多年,一力护住族人,再加上最后拼命一搏——以己身撞破了挽凤结界。
灯枯力尽。
凤凰可以涅槃。
但并不能无尽涅槃。他哪里能好运到再遇见一个傻瓜?
他曾和西门问生死相连,西门问体内仍留有一丝他本源涅槃火。
他将涅槃火度给了西门问。
便宜这个傻瓜了。
朱曦死了。
但是西门问活了。
而后三百年……西门问四处收敛凤凰逸散魂魄,将那最要紧一魂蕴养在他体内本源之火中。
……白痴!凤凰是那么好养吗?!
本源一日日消耗,他就那么一日日衰落了。
他要死了。
可是那凤魂迟迟未醒,迟迟不曾归位!
于是,这个老傻子就找到了万君。
……
那早被邪火吞没中心废墟忽然爆发出更炽烈更明亮大火。
嘹亮凤鸣响起,冲天赤色火焰,直冲云霄。
那一只凤凰比那凤凰幻影更大,但一大一小,分明一模一样。
一大一小,对视着。
朱曦,小童。
“怎么可能!”西门家主表情扭曲。
他骤然爆发出强大力量。
西门问从天空坠落……
*
鱼大看见了浪潮生从天而降。
他拉住了他手,把他甩上了后背。
鱼大大骂:“你脑子有病啊!白瞎我好不容易突破了!”
浪潮生声音比他还大:“老子还没有被人强迫着干过啥事!”
“你是谁老子啊!”
两个人又默契变为了背靠背模式。
一边斗嘴一边配合。
两个人就像坚定堡垒,在重重围攻下仍旧坚强得不像话。
但是,渐渐,石头堡垒也会被炮火轰平,更何况,他们还只是□□凡身。
两个人身上伤口越来越多。
“我就说你是笨蛋嘛!”
“你还和我吵?”
两个人气喘吁吁靠着背。
“浪哥,你看现在要翻船了吧?”
“呸,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不、我们可以鬼修啊!”
“……转鬼修看运气。”
“你没运气,我有!我分你一半……”
浪潮生似乎勾唇笑了一下,他眼睛一缩,看见一道攻击,下意识推了鱼大一把。
“浪哥!!!”
鱼大拿起锤子就冲,“敲你嘛!敲你嘛!”
……
茶茶几乎是从葫芦上滚落下来。
那两个傻子呢?!
眼前只有数不尽数敌人。
她那两个同伴呢!
茶茶几乎腿软,但她没有,她战纹了,含着眼泪,挥动起拳头。
我锤死你们啊!!!
把我同伴还回来!
茶茶瞬间被淹没了。
朝妍及时把她捞出来。
那少女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握成拳手轻轻颤抖,“师姐……我还是太弱了。”
进门时,大师姐对他们说——一拳门宗旨是什么?只有一个动作,挥拳。
(你为什么要挥拳?)
大师姐问题,她终于有了答案。
——因为我想保护我自己,我……我还想保护其他人!!)
这就是我一拳之道!
茶茶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这么勇敢过。
她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挥出那一拳,这一拳是她最好一拳,拳风横扫——以力证道!
吾道,护己护人!
正陷入绝境鱼大和浪潮生二人几乎看不见了天空。
拳风扫到,他们惊诧转头。
隔着战场,三位同伴和战友看见了彼此。狼狈不堪,遍体鳞伤,还活着彼此。
眼泪和笑容一起。
他们对望着傻笑出来。
就在此时——
升腾炽热烈焰点亮了天空。
三个人立即抬头。
华美尾羽划破了夜幕。
是凤凰!是腾飞凤凰!
凤鸣长啸,他们心跳也开始加快。
他们看见了!
一道白衣,一把剑,玉虹朝贯日,剑气夜烛天。
……
西门问落在了凤凰背上。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从天空落进了凤凰羽毛间。
朱曦。
凤凰于飞。
十九凤鸾相随。
这宛如幻梦一幕。
西门家主不能相信。
怎、怎么可能!!!
姜缓提着剑,他看了看西门问,又看了看下方三名玩家和朝妍,还看了看一脸深沉小童。
最后才将目光放在西门家主身上。
“因果循环而已。”
他只说了六个字。
从凤凰那得到,就要还给凤凰。
西门家主顶着张不敢置信脸,尖叫着、毫无章法四扔火球,但那火由强转弱,又逐渐熄灭。
几乎同时,他外表也开始迅速衰败,由里及外。过往一切伤口、他洋洋得意不以为然伤口,依次出现。
他开始嚎叫和痛哭。
整个西门家,所有西门家修士在伤口一道道复现中,痛不欲生。
凄厉叫声,却无一人觉得同情。
凤凰火密布天际,终于将那残骸怪物都燃烧干净。
……
西门问被凤凰放了下来,他看着那二十只凤鸾飞翔于天模样,蓦然便留下了眼泪。
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压抑而深沉巨幕同样被凤凰火焰燃烧。
这至刚至煌火,会烧尽所有污秽,会将光明迎来人世。
姜缓垂下眼睛,轻声问,“朱曦,你还不醒来吗?”
朱曦,你还不醒来吗?
朱曦是谁?
朱曦是凤王。
朱曦是小童。
……
凤有三魂,一魂在凤鸾幻境中迷失,一魂被西门问蕴养。
如今二魂相遇。
当醒了!
一大一小两只凤凰展翅于天。
他们深深看了眼西门问,然后以一种一往无前姿态冲向了天寰最高处。
漆黑结界崩碎,终于露出了其后真实天空。
原来,不知不觉,这漫漫长夜将尽了。
海边,已经有朝光在闪烁。
被控制人一一醒来。
怨恨血潮在温暖阳光下融化为一池清清水。
鱼大、浪潮生、茶茶,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相互搀扶着,看着太阳升起,不约而同露出了重生似笑容。
【问道立心——恭喜三位玩家通过凤鸾幻境。】
【仙途漫漫,唯把握此心而已,唯践行此道而已。】
幻境破碎。
幻境之外。
问名广场,凤鸾碑塔。
所有人看见凤鸾碑塔骤然爆发出绚烂光。
“发生什么了?”
“这是——”
两只凤凰拖着炫丽长羽冲天而起,远处山巅,一声凤鸣呼应——第三只凤凰展翅飞来。
三凤汇合。
流光迤逦。
所有人都在仰望。
而看台上,西门问,流下了眼泪。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