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问名广场。
凤鸾幻境有无数个,幻境里待上许久后出来也不过是须臾。
考生陆续从幻境中出来。
观礼台上,一名老者凝视着凤鸾碑塔,目不转睛。
有人认出了他,“问道人!”
西门问用长袖子遮住脸,坚决不承认,“你认错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你这张拖更脸,变鬼我也会记!”来者是大书肆老板,和西门问有长期业务往来,“你不是说家里有鸟生病了,要照顾它,所以才无暇完成连载吗?你怎么在这里看举凤鸾?!”
西门问讪讪一笑,“哎嘿。”
“嘿个鬼!”
“其实我是来找灵感,我下一部作品,就叫《凤鸾于飞》!”
书肆老板冷笑,“你先把现在这本写完吧!”
“其实,我家鸟真生病了。”
书肆老板双手抱胸,“别张口闭口鸟鸟鸟,我们晋江书肆不允许!”
“其实,我命不久矣。”
“呵,瞧你这拼命找理由样子。”
西门问闭嘴了,“……下次一定。”
书肆老板哼了声,“对了,你那书童呢?”
西门问指了指凤鸾碑塔,“在里面。”
书肆老板惊讶,“原来小童去参加举凤鸾了?你早说嘛!非得扯那些乱七八糟理由。”
西门问假笑。
“不过,小童年纪还小,你就放心他去参加举凤鸾?虽然有万君在,必定无恙。但终究是年纪小阅历浅呀。”
西门问捏着胡须,“不小啦,比老夫还大!老夫养他那么久真是够够了。”
西门问注视着凤鸾碑塔,面容已衰,但目光依旧清亮得像个少年人。
“他快点儿出来,老夫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
三百多年前。
姜缓和西门问在入塔后不久遇见何伯,二人不得不分开行动。
西门问被金柱带走,恢复了所有记忆。
再爽朗人这时候好像也没办法笑出来。
他家人模样变得面目全非。
他家人犯下这滔天罪行!
人神共愤!
西门问脑海里过去记忆和现实一幕幕不断冲荡。
一会儿是那只漂亮极了凤凰落地为俊美郎君;一会儿是他抱着小凤叽挤在惟剩被子里睡觉;一会儿是当年那座小小城市,他快活像只鸟到处乱串,大呼小叫着“大哥!”“二哥!”“何哥!”;一会儿是兄长们对他亲昵而责备眼神,“小混蛋你又乱看话本!好好修炼!”
……
一会儿是二十根高耸挺立金柱,恢弘高塔;一会儿是朱曦倒下,酒杯洒了一地;一会儿是凤凰赤金血液,和那看不到尽头苍白尸骸;一会儿是兄长冷酷眼神和无耻行径;一会儿是族人畅饮凤凰血、割下无辜者头颅做实验。
还有……
朱曦。
朱曦救了他,他却忘了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间朱曦就在这阴森可怖地下,饱受折磨,遍体鳞伤。而他一无所知,纵情人生。
如果、如果他早一点察觉到不对劲。
如果他早一点下定决心一探究竟。
是否是——
最后,怀念、痛苦、悔恨、自责、愤怒和……不舍。
一幕幕变成了眼前二十只伤痕累累凤鸾。底下是汹涌血池和堆积如山白骨,浓重血煞积蓄如汹涌洪水在塔底肆虐。
当姜缓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到达塔底最后一层。
性格疏阔、一直爱笑西门问扭过头,对他道:“小缓师叔,再见啦。”
西门问却没有再看朱曦一眼。
像不敢、又像不舍。
西门问伴身异火名为如瑞应火,同样是刚正至烈火。
它名字既然叫如·瑞应,就已显示了它与凤凰火之间某些联系。
姜缓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抓住了砸向他罗盘。
粗壮铁链发出巨响,凤凰拼命挣脱,挣脱不掉,“叽——”
西门问燃烧了自己,他像少年时一人直面海啸,一个人扎进了血池中。
宽广而邪恶血水旋转出一个涡旋,炽烈而明亮火焰冲天而起。
火焰、炽热火焰……能燃尽这世间污浊,能净化一切痛苦和磨难。
火,能带来光明。
整个塔底,那沉沉污浊和阴煞就像融化了一般。亮堂一片。
西门问终于燃尽自己,度化了这塔里囚禁折磨魂灵。
也同样唤醒了其他凤鸾。
火焰温柔缠绕着二十只凤鸾,抚慰他们,也治愈他们。
凤王哀厉叫声,徘徊不止……
姜缓将罗盘仔细收好,用力闭了闭眼,握紧手中长剑。
多年来,无数举凤鸾参考者,殒命于极乐凤鸾塔,无尽怨气和血气不断积累,累年壮大,却被特殊阵法牢牢压制成捆绑凤鸾血阵。
同时,罹难者怨恨将塔底变为一块至邪至恶阴煞之地,本应反噬于西门家,却被二十只凤鸾血肉镇压。
好一个算盘。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西门家都压榨利用得干干净净。
西门问破了血池,这个阵法却还在苟延残喘,正以疯狂速度汲取和压榨一切灵力。
好一座辉煌华美极乐凤鸾塔!
好一个挽凤城!
好一个西门家!
姜缓握着剑,一层层平推。
纵千万人,吾亦往。
一层层围剿和攻击,伤痕遍体,血流不止,但姜缓从未如此战意昂扬。
他将劈了这座塔!
他一人仗剑,剑锋直指,谁都拦不住他。
*
凤鸾幻境中。
姜缓险之又险,拦下了西门问。
他再走一遍当年事,可不是为了西门问再跳一次血池。
西门问这种笨蛋还是去写他话本、啃他鸡腿吧!
姜缓划开一个通道。
“关、不——姜姜真君,您呢?”三名玩家揽着昏睡西门问,坐在鱼大葫芦上,匆匆问道。
姜缓握着一把长剑,乌黑无亮,看上去平平无奇极了。
但没有人能小看这把剑。
这是姜缓剑。
姜缓说:“我还有一点事要做。”
他一挥手,送人带葫芦离开极乐凤鸾塔。
“朱曦。”
姜缓叫出凤鸾真名。
地底许多年,朱曦身为凤王,一直都在庇护族人,他强制族人保持休眠状态,自己一人抵御这怨煞污浊侵蚀。因此,他是二十只凤鸾里目前最孱弱一只。
凤首看向姜缓。
姜缓问:“你还能叫吗?”
朱曦:“叽。”
声音有些微弱。
姜缓早就备好了药,直接塞进朱曦鸟嘴里一把,“我炼。”
朱曦:“…………”
姜缓惊讶,“没有效吗?”怎么不叫了?还好他备药多。
朱曦:“……叽!”
*
一声剑啸。
一声凤鸣。
整座塔都在剧烈震荡。
西门家主脸已经由红变为惨白。
其余世家家主也在护从护卫下脸色难看,兴师问罪道:“西门家主!枉吾等如此信任你!这局面——”
地面如海浪翻涌,脚下不稳,世家家主也再说不出话。
他看见这位持重威严大世家家主——三复姓之一,西门家家主脸上分明是恐惧,无边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
他又在害怕什么?
这些世家家主后知后觉出不对劲来。
西门家主终于醒过神,厉声道:“撤离!撤离出塔!”
千金之躯,不坐危堂。
西门家主立即命令大半护从前去拦截,而其他护从护送他们立即出塔。
有人还在茫然,“西门家主,山崩而不变其色才乃大家风范,如此仓促实在有失颜面!”
还有人附和。
西门家主简直懒得搭理他们。
他心跳好快、奇怪……他明明没有心脏了。
他感觉到了畏惧,大权在握,操控生死,他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是,许多年前,直面海啸万仞高时才有恐惧。
为什么?
啊,因为他知道这塔下有什么。他也一直记得他做过什么。
东方家主摇着扇,他大概是所有人中最从容不迫了,“哎呀呀,这画壁里浸出来莫非是污泥么?红色?挺别致颜色。或者,是别什么?西门家主,你说呢?”
贴金箔,缀明珠金宫天女画壁上不断渗出粘稠暗红液状物。
从墙面一直蠕动到金石地板上,不断蠕动,不断融合,隐约可见像是……人。
很快天花板也开始滴落红雨。
无穷无尽血潮向他们包围。
甚至不用西门家主再多说什么,所有世家高层自觉闭嘴,抖着手命令护从扫尾殿后。
当世家人撤离出大厅时,红潮吞没了一切。
身后是护从求救声……以及那隐隐绰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渗人尖叫声。
*
塔外。
鱼大等三人焦虑等待着。
不时看一看问先生状况,不时看一看凤鸾塔情形。
“——卧槽!那是什么?!”
三名玩家不约而同站起身。
流光溢彩凤鸾塔正一寸一寸黯淡,从最底下、最底下一层一寸一寸攀爬上无数黑气,血潮往上蔓延,吞没塔身。
他们听见了凤凰一声鸣叫。
又听见了如金石交击剑鸣。
这像是泄洪大坝一声巨响,又像是引领冲击号角。
那被堵截和镇压多年愤怒和怨恨终于出世,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鱼大等三人看着这一幕。
不对,他们忽然想起万君曾说过一句话。
——“是复仇。”
*
冤有头,债有主。
天理昭昭。这世间一切都应有因果轮回。
姜缓一直这么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