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下)

在山村的冬日里,学习是很痛苦的。

日照时间太短,上完课之后回到家里,又不能真得像两个学生一样抓紧时间赶作业,而是要帮妈妈做家务。

为了节省时间,拉风箱的时候大丽都拿着书看,葛凤芝忍不住调侃,“你读书的时候要有这劲头,早考上中专了。”

“嘿嘿嘿。”马大丽笑了一声,这年月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中专、高中,能考上的哪个不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她终究还是差一口气。

“行了,别拉了,去看你的书吧。”葛凤芝赶她去看书。

可就算是如此,在天黑之前,她也最多只有一个小时的看书时间,天黑之后家里的油灯要让给两个赶作业的孩子。

他们的作业同样是尚老师留的,大雪封山上不了学,他们要拿着书包自带板凳到小学去蹭课,尚老师有时间的话会给他们讲课,然后留一大堆的作业。

除了马家的孩子一直坚持,村里别家的孩子都没能坚持,他们觉得孩子念到小学四五年级或初中纯属浪费时间,连号称知识分子的朱大明白,都没有让孩子继续读书。

马家的孩子不问为什么他们要坚持,他们已经看到了他们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马占山的坚持,马宏学当兵之后因为有文化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非常受重视,考上了军校提了干,直接从农民的身份转化成为了干部。

马宏习在县城复读呢,他们都去过马宏习的高中,他们从来都没见过的水泥楼房,两层呢!有电!有自来水!冬天还有暖气!光是学习就这样享福了!听说考上了大学,去的地方楼更高,马路更宽……将来学出来啊,都是大干部!

马大丽成了老师和医生,不用像别的人一样天天下地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能赚到钱。

马宏生学习成绩一般,二珍却是个学霸,两人一起写作业,经常是小的给大的讲题。

“哥,你看这道理,从这里画一条线……”她用尺子在马宏生的书上画了条线,“是不是就好解了?我都能解出来。”

“嗯,呃。”马宏生还是觉得有点晕,被低年级的妹妹碾压了是什么感受?

蹲在一旁蹭油灯的马大丽抬头瞧了一眼,拿书打了马宏生一下子,“这题多简单啊!这都做不出来,干脆回家得了。”

“简单啥啊,多难啊!”马宏生摸了摸脑袋嘟囔着。

“好好学习,别扯没用的。”正在捡豆子的葛凤芝头也不抬地习惯性阻止孩子们打闹,家里养了这么多孩子,天天打打闹闹的她早习惯了。

马占山盘腿坐在那里抽烟,“凤芝啊,头前儿我跟你说的,让你帮着大林子琢磨个对象,咋样了?”

“啥咋样了?本村的是找不着了,都知道他脑袋上有伤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谁家的姑娘能嫁他啊?我可不干那得罪人的事,要说外村的姑娘……”葛凤芝对朱逸群同情归同情,但是这事儿超出她的范围了。

“你先不要提他有病的事嘛,先介绍两人看看,大林子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长相有长相,有房有地有手艺,来年没准儿还能分个工作,有得是乐意的嘛,等处出感情来再说。”

“呸!你们男人咋这么不要脸呢?”葛凤芝啐了他一口,“女人嫁错了人比投错了胎还难呢,嫁了个人好么,没几年咣当倒下来死了,留下一个女人带着一串孩子,咋活?”

“我也没说不告诉嘛,认识了再告诉嘛,让她自己选呗。”

“呵呵,你们男人不就是欺负女人心软吗?”葛凤芝瞪了他一眼,“我不干那缺德事,你找别人吧。”

“找就找,咋地也留个后嘛……将来有个人给烧纸。”马占山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马大丽抬头看着他,父亲一半在油灯余晖的光中,一半在暗影里。

“男生负责这一块,女生负责这一块,按老师画的先扫出道来,听明白了吗?”马大丽拿着小棍替孩子们画好了责任区。

“听明白了。”

“排队站好,老师检查你们的帽子和手闷子(很厚的两指棉手套)。”

冬天太冷了,不管是什么家庭,总要给孩子弄个帽子,帽子的材料多半是手边能找着的,班里一半的孩子戴得是用碎布片子当面子,里面缝了棉花的手工棉帽,还有一些戴着的是集市上的雷锋帽、毡帽,还有一些是各种皮做的帽子,至于狗皮帽子那是属于大人的奢侈品,没人拿来给小孩儿戴。

王树今天戴得帽子颇了几个洞,高小云没工夫给他缝,是王花缝的,王花的手艺不怎么样,补丁也没有好布料,一块儿灰一块绿的,难看极了。

马大丽给他正了正,又摸了摸他身上的棉衣,马家和另外两家过得还行的人家,给了王家几件旧衣服,包括王树现在穿的一件马宏生穿过的旧棉袄,作为三儿子他的衣服也是传了好几手的了,这件棉袄的布料已经不能洗了,再洗就成絮絮了,葛凤芝这才舍得送人。

她又摸了摸王草的身上,这孩子身上还是很单薄,“等会儿在屋里烤火,别出来啊。”这天气,王草不应该出来的,但是在家里又能怎么样呢?听村里人说高小云和王大酒包天天也不烧火,只烧炕,两人一天到晚也不起炕就是在一个被窝里窝着,王草在家被冻死那两口子也不待管的。

“等会儿不管多热,谁也不行摘帽子!谁也不行摘手闷子,好了,干活。”

马大丽分派完活,孩子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岁的年纪在市里是人人惯着的小孩子,在山村早学会干活了,也不用谁教,一个个拿着铁锹干得像模像样的。

至少前三分钟是像模像样的。

“老师!朱二狗扬我!”

“老师!赵小铃过线了!”

“老师!马大舌头骂人!”

“老!老!老……老撕……”马大舌头按辈份比马大丽两辈,是远房的孙子……个不高儿,大舌头,班里最大的笑点之一。

马大丽拍了一下他,“我知道你没骂人,自己干自己的!”她回教室暖和一会儿,顺便查看扣在盆里的土豆和小草什么样了。

小草乖乖地蹲在炉子旁,双手拖着小脸蛋等着土豆好,“老师,我看着呢。”

“嗯,小草真能干,帮老师看着点儿土豆啊,等会儿老师给你个最大的。”

“最小的。”

“为什么啊?”

“我最小。”

马大丽揉了揉她的头发,忽地发现她头发上有虱子。

“你等会儿,老师给你洗洗头,篦一蓖。”虱子不少见,班里一多半的学生有,但一个孩子伺候成小草这样的,全村独一份。

冬天里热水都是现成的,水壶里面盛点干净的雪水,过一会儿都会温热,马大丽拿出办公室的洗脸盆,往里面搁了些咸面儿拿到了教室里。

教室里水壶里的水还是热的,她倒好了水拿手试了试水温,给小草把小辫子解开了,帮她洗头。

洗完了头又洗了小脖子和小脚丫,这孩子手脚都冻了,在家里面不知受了多少罪。

有些人啊,真不知道生孩子出来是干嘛的,一直让孩子受罪不如不生。

马大丽让小草坐在炉子边,用篦子给她篦子给她篦头发,篦了两遍之后,让她还在炉子边坐着,“你不要动啊,也不要出去,冻感冒就坏了。”

“嗯。”小草点点头,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恋地看着马大丽,这个给她吃的又照顾她的老师,对她来讲比妈妈还要值得依赖。

马大丽端着水出去倒水,果然,外面的熊孩子们已经玩疯了,尚老师照例不管,只是一个劲儿地站在旁边乐。

“尚老师,你怎么不管管他们啊。”她倒完水走到尚老师跟前说道。

“玩是孩子们的天性,释放释放总是好的。”

“打架也是天性?”几个男生已经打起来了,朱文驹和马大舌头似乎是落了下风,被压在下面往脖子里塞雪。

“当然了,打架也是学习的过程,让他们打,不打出血来都不要管。”

马大丽无语了,这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佛性”,孩子太多了,麻木了?

说起来尚老师有孩子吗?有家庭吗?

应该是没有的吧,所以一直在这里从来都不提回家的事,平时深居简出,连公社都很少去,更不用说县城了,爸曾经说过,尚老师是从大地方来的,有多大呢?她没问过。

她刚想问问尚老师家乡在哪里,远远的就看见朱逸群带着两三个人来了。

想起昨天爸妈讨论的事情,她看着朱逸群觉得这人太可怜了。

“来啦。”尚老师对于他们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

“尚老师,您怎么不早点儿说呢,现在天这么冷……都拿不出手来了。”朱逸群抱怨道。

“我到现在才凑出钱来嘛。”

“学校的钱,欠两天又怎么样呢?”跟着他来的中年男人说道,马大丽要是在朱逸群家装修的时候围观过,会知道这人是给朱逸群家做窗户的玻璃匠。

“我这人不喜欢欠人家钱。”尚老师没有接学校的钱这个话茬,“现在还有玻璃吗?”

“有,我家里还有点儿存货。”玻璃匠家离靠山屯不远,虽然大雪封山了,两个小村子之间的路暂时还能走。

“行,那今天量尺,明天干活。”尚老师说道。

“一样是所有的窗户都换玻璃的?”

“嗯。”

“我怕腻子会冻住啊。”

“用木条夹住缝子。”

“那活儿就太大了……我整点儿零碎的活行,这样的活难整。”玻璃匠表示有点儿难,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实际是不想接这个活,大冷的天冻得伸不出手来谁乐意干活啊。

“我来,我多少会点儿木匠活。”朱逸群应承了下来。

“行吧,我们一起量尺吧。”玻璃匠颇有些不甘愿,又不想驳尚老师的面子,只得忍了下来。

“尚老师,您想换玻璃啊?钱从哪儿来啊?”

“不是开工资了吗?前几天我前夫又寄了点儿钱给我。”

前夫?尚老师离婚了?不是……“学校是村里的,您为什么要拿钱啊?再说了,明天春天……”

“到了明年春天,就又是一年了,没有玻璃也没有灯,孩子们总不能天天在雪地里读书吧?有了玻璃,就亮了!”

有了玻璃就亮了?马大丽这才明白,尚老师从来没把学校当成村里的或国家的,而是当成了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