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有两个大姓,马姓和朱姓,据说两家的老祖宗是一对表兄弟,一起逃荒山东闯关东到了这边,一路历尽艰辛,在靠山屯这里安下了家。
这里最初是马、朱两户人家,别家都是后迁来的,有些是马家和朱家的亲戚,有些是逃荒过来的家庭。
现在靠山屯四十二户人家,将近三百口子人,有一半不是姓朱就是姓马,数代联姻下来亲戚套着亲戚,故旧套着故旧。
这一屋子小萝卜头里面,就有马大丽大爷家大哥的大儿子马兴国,马兴国个儿不高,天生长得就有点儿黑,农村孩子养得不精细,除了上学和农忙时帮着干点活之外,就是在外面瞎跑,一整个夏天之后,马兴国晒得更黑了,笑起来一排闪亮的小白牙,跟电影里面的非洲人没啥区别。
马兴国淘不说,也不怎么聪明,听写了四十个字,画了三十多个圈儿的就是他,就算是写上的也写得相当难看。
跟他形成显明对比的是朱逸仁家的大女儿朱文娟,不光四十个字全写上了,写得还挺好看的,后面的数学随堂考考得也挺好,马大丽看着这个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在她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勾。
“老师!我妹妹要尿尿!”头发剃得精短,身上却穿着粉红色外套的男生站了起来。
他叫王树,他妹妹叫王草,他还有个姐姐叫王花,嗯,他身上的衣服就是他姐的。
成绩严重偏科,生字能写上二十多个,数学题拿满分的那种偏科。
“去吧。”看着他和正在咬手指头吃的小丫头,马大丽眼前就有些发黑。
大孩子带小孩子很正常,之前王草是王花带着的,王花去公社念高小,王草就归王树带了。
这三个孩子人都不错,就是他们的爸妈实在是不成,他们的爸就是个大酒鬼,最喜欢的事儿就是老(lǎo)忙,十里八乡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要办宴席,也不管熟不熟,人家喜不喜欢他,他都会“热情”地去帮忙,好能去蹭点儿酒喝。
他们的妈呢?一样的好吃懒做,家里过得盆朝天碗朝地,粮食打下来了就胡吃海喝,没了粮食就带着孩子挨家借粮蹭饭。
可怜了三个孩子,身上脸上就没有干净的时候,比如王树,在学校有尚老师盯着洗脸,脖子就不洗,脸跟脖子是两个色儿。
小的更是,挺大的孩子了会说的话不多,屎尿有时候都控制不住。
除了这几个比较突出的学生,都是些熟悉的小孩,谁家啥样谁啥样马大丽心里一清二楚。
她觉得自己教这些孩子是没什么问题的,直到……“老师,我也要尿尿。”坐在第二排的梳着单马尾的小姑娘举报示意。
这姑娘叫赵小玲儿,成绩不上不下,但人长得俊,大眼睛瓜子脸,是班上的一朵小花。
“老师!我要拉屎。”坐在她同桌的男生也站了起来。
“老师也要上厕所。”
“老师,我要去茅楼儿!”
一帮大孩子,竟然跟小孩儿一样要请假上厕所了。
“去吧!下次下课的时候再去。”马大丽看着空了一多半的教室小声地说道。
“老师!朱二狗挤我!”
“老师赵小铃叫我小名儿!尚老师说得叫大名!”朱二狗回答。
尴尬的是马大丽也不知道朱二狗的大名叫什么,就知道他大约是朱文娟的远房堂弟,应该也叫朱文什么。
“赵小玲儿别叫同学外号。”
“他叫就朱二狗。”
“赵小胖儿你瞎说!”
“都闭嘴!”马大丽一声怒吼,“你们俩个!谁也不许说话!赵小玲儿你到朱文娟那张桌,王树你坐赵小玲儿的位置。”
好不容易拆了两个冤家,马大丽拿起了书,“我们今天学新课,把书拿出来。”
“老师!我没书!”王树举起了手。
“没书的跟有书的同学一起看。”
“老师,我也没书。”朱二狗也举起了手。
马大丽有点头晕,“朱文娟你跟王树串坐。”
解决了书的问题,第一节课算是上完了,上得什么马大丽自己记不太清楚了,估计学生们也不太清楚。
她只是很确定,她真不适合当老师啊,她要当医生!
“放学!”一声放学,解放了学生,也解放了马大丽。
她看着学生全部走掉的教室,一直涨涨的头总算清醒了一些。
尚老师遛达了过来,“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累。”说话原来比铲地还累。
“习惯就好了。”尚老师看了眼黑板,马大丽的字写得一直挺好看的,板书不错,“今天的作业是什么?”
作业?马大丽叹了口气,她原来忘了给学生们留作业。
“第一天都这样,孩子们都是好孩子,就是性格野了一些,习惯就好了。”
“尚老师,咱们这里什么时候来新老师啊?”
“你就是新老师啊。”尚老师笑道。
不,我的理想是当个医生,马大丽想说但没敢说。
全新的炕席铺上了炕,朱逸群打开自己从部队拿回来的行李,把一整套军绿色的背褥抖落开,一个信封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捡起了信封,里面是一张大合影和他单人的照片,还有一块两块钱凑出来的大概二十几块钱,最大的票子是两张大团结(十元)。
这应该是他走的时候连长塞进他的背包的。
默默地把钱收起来,把照片塞回到信封里放到新打的柜子的一角。
行李里面还有两套衣服,全都是军装,他没有什么便服。
屋里就这些东西,空荡得呼吸大声一点都觉得有些吵。他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心里难得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点燃了炉灶,从面袋子里盛了一碗面,慢慢地熬了一盆浆糊。
熬好了之后,用报纸一点一点地糊墙,新墙糊一层不行,得糊两层,第一层今天糊完,明天再糊……
他糊完了墙,天已经微微有些发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逸群!起来了吗?我给你送水缸来了。”马占山站在院子外面喊。
“起来了。”朱逸群拨拉了一下头发,揉了揉眼睛,假装刚睡醒,“叔你咋来这么早。”
“不早啦!我等会儿得上公社儿开会去!这缸你还认得不?”
朱逸群瞧了瞧那缸,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家的缸,当年你妈走了,家里的东西全让人分了,我做主把这缸还有另的零碎儿留下了,都在缸里呢。这些年也不知道缸漏没漏,你对付着使啊,要是漏了等过两天焗缸的来了,让他给你焗焗。”
“唉。”朱逸群帮着马占山把缸从推车上卸了下来,缸里面装了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面裂了个纹的镜子和一张一家三口人的全家福,其中他妈妈的部分被折到了后面,估计是马占山干的。
“妥了,我走了。”马占山把放车下了,“等会儿你把车给你婶儿送家去啊。”
“叔,你走着去公社啊。”
“不滴,我坐你赵大爷家的马车去。”
“叔,捎上我一个呗,我也想去公社买点儿东西。”
“嗯,你是得置办点儿东西,走吧,咱俩一块儿去。”
朱逸群把缸挪进屋里,用根铁丝随便把门挂上就走了,今天去公社头一件事就是买两把锁。
赵老头原来是给生产队赶马车的,联产承包之后,马车归了他个人承包,他平时用马车拉货拉脚赚点钱。
一路上他跟马占山一通的唠,从村里的事唠到公社的事儿,又从公社唠到县里,唠完了县里说国际。
“大林子啊,你是从南边回来的,你觉得咱们啥时候能打完仗啊?”
“不知道。”朱逸群摇头。
“啥时候能打完也不归他管。”马占山说道,“我说老赵头儿,我听说县城里有人自己开小卖部了?”
“有,原来就有,一直是偷摸开的。现在能挂牌子了,卖些油盐酱醋啥的。”
“啥时候咱屯子开一个就好喽,想买点儿烟叶还得赶大集。”老赵头儿说道。
“你还缺了烟抽?在公社供销社买呗。”
“公社的烟死拉贵的不说,营业员还跟别人欠她钱似的,我才不去呢。”
“三叔,除了供销社之外能卖油盐酱醋的地方搁哪儿呢?我也得买点。”
“那地方比供销社贵,你没粮票吗?”
“剩下的不多了。”
“回头我从家给你拿点儿。”马占山说道。
老赵头儿笑了,“你往外拿粮票,不怕你家掌柜的不答应?”
“我家我当家。”马占山一拍胸脯,“再说了,她早说了大林子顶门立户不容易,让我照应着点儿。”
老赵头嘿嘿笑了几声儿。
几个人唠着说着坐着马车晃晃悠悠的到了公社,所谓的公社也不过是稍微大点的镇子,除了公社之外,还有一家国营的饭馆,一家供销社,粮店,马占山说的小卖部就在公社不远的地方。
还有一些人拿着小筐买些山货,这些主要是卖给外地客商的,本地人很少有买这些的。
朱逸群到粮店用手里的油票买了些油,又到小卖部买了些调料,在供销社买了些零碎东西,他想要的农具之类的东西,供销社没货,得等到大集的时候才有,他把买好的东西用兜子拎着,在公社不大的镇子里转了一圈儿。
他小的时候觉得公社可大了,每一样东西都很新奇,出去当兵见了世面之后,他觉得这个地方简陋得不可思议。
“朱逸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