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转头驶回大道,向回城的方向赶去。
车内,裴铎闲散地靠在车壁上,玄色衣袍下摆上沾染的血迹若隐若现。
姜念汐垂眸看了一眼,柔唇轻抿,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她知道他能打,但不知道他这么能打。
刚才那一番情景,着实有些骇人了,以至于她现在看到他,心中竟一时有些畏惧。
想到这儿,她又悄悄转眸,看了眼对方的胸口处。
他身手这么好,她绝对不相信自己当初那一箭能正好射中他!
裴铎正微眯着眸子养神。
觉察到鬼鬼祟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星眸微抬,轻挑眉梢:“你在看什么?”
不好,被发现了。
姜念汐迅速别过脸去,把眼神随意移向窗牖上的某个点,垂下长睫,假装在认真研究什么。
但对方显然看得出来她在躲闪。
慵懒磁性的声音悠悠传到耳中:“姜大小姐,你在躲什么?”
指尖在袖口中轻攥,姜念汐转眸看了过来。
裴铎坐直了身体,双手抱臂,探究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一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既然他执意问,那她就索性说出来好了。
姜念汐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嘴里说出的话却绕了个弯子:“裴大人,你的胸口,还疼吗?”
裴铎:“???”
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他方才又没伤到自己半分,除非......
想到这儿,裴铎立刻神色警惕起来。
他拢了拢有些散开的衣襟,轻嘶一声,幽幽道:“旧伤还未痊愈,经过刚才那一番打斗,突然觉得又疼了起来。”
说完,他以手抵唇重咳了几声,脸色也随之苍白了几分。
姜念汐:“???”
怎么,她不问还好,问过之后,对方反倒像犯了陈年旧疾似的?
她一时拿不准自己方才的忖度到底合不合适。
嘶哑急促的重咳声连续不断,姜念汐眉尖一蹙,心脏似乎也跟着颤抖了几下。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甚至对自己刚才的怀疑有些惭愧。
虽然裴铎出手痛扁虞世子是为了他自己,但她毕竟从中受益,总不能不领他的情,再想想当初自己射中他胸口的这一箭——虽然双方说过这事已经扯平,但她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他。
再有,裴铎既然已经得罪了虞世子,那玉姝郡主想要皇帝舅舅赐婚嫁给他的打算,基本上是没什么可能实现了,所以,他与章姑娘的婚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波折。
姜念汐想了会儿,突然轻声道:“你......与章姑娘什么时候成婚?”
裴铎:“???”
她脑子里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些什么,怎么莫名其妙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这事他也拿不准,毕竟目前连合适的媒人还未找到。
裴铎适时地停下咳嗽,犹豫道:“.......先定完亲,最快估计也得半年吧?”
姜念汐点点头,诚恳道:“等你们成亲时,我定然会赠送一份大礼。”
裴铎:“???”
这又是什么出人意料的操作?
他疑惑地瞥了她一眼,随口道:“怎么,姜大小姐是感激我出手相助,还是为了方才的误会向我赔罪?又或是,良心发现,二者兼而有之?”
反正他那张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姜念汐也没计较,反而轻柔地笑了笑,道:“兼而有之吧,我总不能亏欠你什么......”
裴铎下意识挑了挑眉头。
难得她有这么温柔的时候,看样子果真是悔悟了,这么看来,性情也并非那么不通情理。
既然对方都这么真诚了,他也没必要再咳嗽下去。
他心虚地按了按胸口,勾起唇角,无所谓道:“随你。”
姜念汐唇角微弯:“好。”
手中还握着那把匕首,她递了回去,轻声道:“你收起来吧。”
裴铎挑了挑眉,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出。
玄色匕首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没再说什么,将匕首随意放了起来,抬眸看了眼马车外面——此时已经到了接近城门的地方。
“进了城便不用再担心什么,”他掸了掸衣襟打算起身,“我还得返回善元寺。”
武骧卫有巡守重任,他不能在外久留。
姜念汐低“嗯”了一声,迟疑片刻,她忍不住道:“那个......虞世子的事,皇上会怎么惩罚你?”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还主动关心他会不会受罚?
裴铎淡定地勾起唇角,十分轻松道:“这件事我师出有名,皇上就算再偏袒虞家,也不能不讲道理......总之,不用担心。”
既然他这么自信,想来也一定能摆平这件事。
姜念汐轻轻点了点头。
裴铎垂眸看了她一眼,又道:“虞胖子的腿,至少得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才能痊愈,你不用担心他会再找你的麻烦。”
听到他这样说,姜念汐终于如释重负地轻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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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日后,她的亲事却遇到了新的问题。
虞世子的事已经悄然传遍京都——谣言有多个版本,其中一个是——姜家姑娘貌美多情,引得虞世子与另一位男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前者不敌后者,竟然被打断了腿!
而章家很快便听说了这件事。
章家是清流世家,家规严苛,最讲究礼义廉耻,章家父母得知儿子心心念念要求娶的姜家姑娘竟然与虞世子纠缠不清,当即便打消了让儿子娶姜念汐的念头。
即便章汶苦苦哀求,但父母依然不为所动,绝不容许他为色所为惑,并坚称,如果他执意要娶这个祸水,那章家就没他这个儿子。
几日之后,章汶到姜府拜访。
当他拄着拐杖,面色惨白地站在姜府院子里时,姜念汐正在指挥下人修墙头。
少女一身杏色衣裙,亭亭而立,暮春煦光洒在她身旁,像是渡上一层朦胧光辉的琼苑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章汶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呆了许久。
若不是孝道约束,他此刻只想不管不顾将女子带走。
“姜姑娘,”章汶嘴唇翕动几下,语调干哑晦涩,“父母之命难违,你我有缘无分......”
姜念汐闻声转过头来。
与章汶的亲事未成她并不意外,在得知外面流传的谣言时,她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她能理解章家的父母,换而言之,如果成日喜欢舞枪弄棒的姜少筠要娶的女子也是这样的话,恐怕她爹也不会愿意。
只是她觉得十分遗憾,毕竟章汶确实是个合适的成亲对象。
姜念汐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章大人,这不怪你......”
少女的笑看上去似有几分苦涩,却又这样温柔体贴。
章汶羞愧极了。
他恭敬得对姜念汐合袖作揖行了个大礼,然后慢慢转身向书房走去——去给姜怀远赔罪。
姜怀远虽然面有怒意,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叹了几口气,便让他离开了姜府。
章汶走得时候依然失魂落魄,踏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重重跌倒。
姜念汐目送他离开,再回房时,脸上的愁容渐多。
虽然她体谅理解章汶,但亲事未成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虞世子与章汶的事已经在京都悄声传开,只要有人再为她说亲,都会掂量再三。
她的名声到底损毁了不少。
姜怀远得知虞暄竟然拦截女儿回府的马车,还妄图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促成亲事,当即沉着脸在书房里写了几千字的奏折,通篇都是弹劾虞世子的——奏折中直言虞暄是个不遵法纪,目无礼法,道德败坏,人品极差的败类。
折子递上去之后,即便永淳帝再宠爱虞贵妃,面对龙案上有凭有据的折子,也得给臣子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交待,毕竟猎苑和承远行宫的修建,还得这位靠谱踏实的工部侍郎来主持。
不过,这事最终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虞暄被降了虚职,又因为断腿需要养伤,被永淳帝命令禁足在府中,没有允许不得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