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筠耷拉着脑袋,一步三挪往这边走了过来,他爹让他把剑还给同窗,还要认真读书,他只能照做,可怜他想要练剑习武当招讨使伐匪的梦想,还未开头便惨烈地破灭了。
他抬起头来,看到她姐朝他挥了挥手,还偷偷冲他使了个“我去哄哄爹,不要担心”的眼色。
他那股蔫吧下去的气势顿时上涨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焕发出神采,向他姐感激地拱了拱手,无声道:“亲姐,拜托你了!”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廊檐下的灯笼还未点起,周遭的影子有些晦暗不清。
姜怀远在回廊尽头前停下脚步,表□□言又止,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姜念汐:“???”
她爹这是怎么了?
姜怀远轻咳一声,抬目望着庭院那棵琵琶树,捋捋胡须,沉声道:“汐儿,你年岁大了,该到了议亲的时候。”
姜念汐轻舒一口气,她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议亲嫁人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她爹给她挑个品行才学不错的好夫婿——最好离姜府近的,方便她时常回娘家看顾就成。
姜怀远道:“为父想过了,虽说是为你定亲,也得问过你的意见才成......”
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妻子去得早,自己女儿虽说生得娇弱,实则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他才将这些事与女儿一同商议。
姜念汐听完她爹话,脸面染了点薄红,羞涩道:“女儿都听爹爹的。”
姜怀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中意哪种类型的?爹也好给你参谋参谋......”
既然她爹都这样大大方方问了,姜念汐也不必扭扭捏捏。
她想了会儿,指尖绞着袖角,有点羞涩地直言:“女儿一向敬重清正勤勉的男子,再有,就是稳重谦和、温润有礼些。”
姜怀远低嗯了一声,沉思片刻,捻捻胡须道:“我已经有了几个人选,待让人将他们的画像画好,过几日送到府里来,你先挑选一番。若是有中意的,爹就遣人到对方府里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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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姜念汐一直在府邸里忙活,她把后花园一座中看不中用的四角亭命人拆了,给姜少筠开辟出一块地方做练武场。
这事是她跟她爹商量后做的,算是个折中之法,姜少筠功课不能落下,空闲之余还能练练剑,强身健体,一举多得。
姜怀远政务繁忙,府里的掌家之事都由她来做。
其实,府邸后花园一侧开辟出了一方小小的鱼塘,也是她开辟的,鱼塘引得是外面的活水,锦鲤游曳,夏日还有红莲盛开,算是府里的一处盛景,不过可惜外头活水改道,姜念汐又转而命人填埋了鱼塘,养了许多花,成为了府里的花园。
练武场并不复杂,不过两日功夫便整理完毕。
清晨,天色大亮,初升的日头看上去是好的,但还带着点春寒。
姜念汐用过早饭,在练武场看姜少筠练剑——他难得起了个大早,以往去读书,喊上几遍也懒得起床。
看得正津津有味时,前院传来说话的声音。
余雪菡人还未到后院,略显惊讶的声调清晰传来了过来:“......练武场?新建的吗?话说我们今天要去参加长公主的赏花宴,汐汐不会忘了吧?”
合嘉长公主喜欢热闹,经常会在府邸里举办宴席,春三月的赏花宴声势格外浩大,她除了邀请勋贵世家的女眷,前日还给官宦家未出阁的姑娘下了帖子——姜念汐竟然也在邀请之列。
其实她根本没有见过长公主,这帖子是公主府的人送的,姜念汐虽然不太想去,但总不能拂了长公主的面子。
自从济州回来,她大多时间都在府邸里呆着,很少外出过,因此,参加赏花宴这事她并无经验,也只当是寻常宴席,只准备了一身素色衣裙,连釵环首饰也没打算佩戴。
其实,即便是普通衣饰,对于容貌出众的她来说,依然美得不可方物,但余雪菡显然对她不太在意的态度很不满意。
“你简直是暴殄天物,浪费这张脸,”余雪菡打量了她一番,皱着眉头指挥秋月,“把那件颜色鲜亮的桃红襦裙给你们家姑娘换上,再梳个时下流行的发髻,就这么随意拢起怎么行......”
姜念汐拢紧了披帛,弱弱表示反抗:“这天儿还有点冷,穿襦裙太薄吧......”
不过她的抗议很快被忽视,在穿着打扮方面,秋月觉得余姑娘的话更有说服力。
半个时辰后,两人乘马车到了长公主的府邸。
合嘉长公主与永淳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处长公主府是先帝御赐,占地足有半坊,光东西跨院便各有五进,殿宇厢房足有上百间,府里的后花园能足足逛一个时辰——可见长公主府的盛宠。
赏花宴设在后花园的玉香阁里,不远处还有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池塘,玉香阁周边尽是长公主从各地移植过来的名贵花卉,正是三月初绽的时候,香气萦绕。
长公主和玉姝郡主今日均盛装打扮,两人穿着戏蝶如意牡丹纹大衫,曳地裙摆周边簪着最名贵的牡丹花——一朵朵嵌上去的那种,而且几乎看不出人工的痕迹,头上戴得更是金光炫目的釵环。
虽然长公主年过四十,但平时保养得当,依然是个耀目的美人,神态也颇为慈和。
玉姝郡主——除了上次在绣阁外匆匆隔着门缝看到,这次姜念汐总算近距离看到了她的样貌。
柳眉杏眸,鼻子娇俏,红唇贝齿,相貌是十分好看的,只是神色看上去颇为倨傲。
两人依礼拜见过长公主和玉姝郡主。
玉姝郡主傲慢地点了点下巴,在目光掠过姜念汐的脸庞时,她霎时惊讶地瞪大了眼——怎么会有容貌这么出众的女人?简直比盛装打扮的她还要耀眼!
她暗暗铰了几下手中的帕子,从鼻孔里不满地暗哼了一声——她今日本来是公主府最漂亮的女人,其他少女见到她便自惭形秽地默默走开,只要裴招讨使到这里,自然会认清她有多么高贵美丽!
可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比她还要漂亮!
姜念汐:“???”
她一时凝起了眉头,心道,为什么玉姝郡主看她的眼神阴恻恻的还带着怒意?
玉姝郡主狠狠揪着帕子,咬着嘴唇,片刻之后,心中蓦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她得意地勾唇笑了笑——等着吧,只要比她美的女人,统统都是她的眼中钉!
不过,长公主萧研倒是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心思。
她发现眼前的女子风姿绝雅,云鬓花颜,眼神顿时一亮,诧异寒暄:“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没见过?”
旁边有侍从小声提醒:“长公主,这是工部姜侍郎的女儿。”
长公主自己爱美,对长得美的姑娘也格外留意,她没注意到自己女儿凶巴巴的眼神,硬是拉着姜念汐的手亲热寒暄了几句。
此时,府里已经陆续来了好些夫人姑娘,长公主转而又去招待其他贵妇。
姜念汐和余雪菡已经拜见过长公主,现下无事,便打算去席位上等待开宴。
两人随着侍从的指引在女眷席位上坐下后,余雪菡悄声道:“长公主和玉姝郡主近来低调了许多,去年的大衫是用牡丹花和珠线串成,是绣娘连着三日一刻不停缝制的......”
姜念汐秀眉微挑,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东西虽然华丽,但牡丹花的保质期毕竟有限,也只是穿一次就会扔掉,悄悄盘算下得浪费多少银子,她深深吸了口气——深受圣宠的皇室宗亲就是有钱啊!
“玉姝郡主......”余雪菡转眸看了眼赵玉姝,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压低声音一言难尽道,“性子还是那般倨傲,恨不得用鼻孔瞧人。之前她的马车在街道狂奔,不少沿街摊贩都被撞伤了,后来不了了之,奴婢失手打碎了一件她心爱的茶盏,竟活活将人杖毙了,还容不得公主府有比她貌美的丫头存在......”
玉姝郡主仗着皇帝舅舅的喜爱,性子难免骄纵,想想这位郡主搜寻裴铎的情景......
姜念汐莫名想到,裴铎如果与玉姝郡主定亲,她要随什么份子才显得合适?
她思绪刚飘忽了一会儿,便被打断——有不少官家姑娘过来,要同她们搭讪。
余雪菡相貌出众,她又肌肤若雪,容貌昳丽,两人坐在一起,很难不引人关注。
“姜姑娘,你平日用的什么脂粉?吃不吃燕窝?皮肤怎么这样好?”
姜念汐微笑道:“用的是寻常脂粉,不吃,皮肤......天生便是这样的......”
玉姝郡主只在宴席上用了几口吃食,便不知去哪里了,席上的姑娘因为没有郡主,反倒没那么拘束。宴席过后,女眷们移步到后花园处观景,几位熟络起来的官家姑娘热情相邀两人一起去池塘边观赏红鲤。
姜念汐与余雪菡一道往池塘方向走的时候,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回首过去,不远处的一个方脸丫鬟便蓦然停住了脚,眼神移向一旁,假装在看其他地方。
反复几次之后,姜念汐越发觉得这人行为鬼鬼祟祟的,十分异常。
“菡菡,我们早点回去吧,”她顿住脚步,暗暗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方脸丫鬟,小声道,“我总觉得那丫鬟眼神遮遮掩掩得往这边瞧,看上去不太对劲。”
余雪菡瞪大眸子看了会儿,推测道,“兴许是你相貌惹眼,别人会多注意你一些。你等着,我去同人说几句话,等会我们早点回府......”
姜念汐点点头,小声道:“那你快点。”
反正宴席已经进行了大半,她们此时借故离开也不算失礼。
姜念汐自觉寻了处亭榭的角落处,离那方脸丫头尽量远一些。
春风拂过,桃红襦裙的窈窕女子凭水而立,裙摆轻舞翻飞,容貌恍若天人,不过,这风裹着池水初春的潮寒,有点冷。
姜念汐低头看了眼自己轻薄的襦裙,正后悔自己没有多穿点时,突然觉得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她眉头一凝,还没回首过来,冷不防被人从背后重重推了一把。
身体失去重心,她惊呼一声,转眼间便扑通一声跌落在池水里。
“有人落水啦......”
几乎在她掉落在水的瞬间,便有人大声喊起来,方才还在观赏游鱼的场面一下子便乱了套。
姜念汐在水中扑腾了几下,眼睛耳朵都沾了水,她没有听清岸边的人在喊什么,只有一个感觉——这水真是冰凉彻骨啊......
她倒是没怎么害怕,因为她泅水的功夫还是不错的。
不过,还未等她稳住身形开始往岸边游,有个男子突然提着袍摆从远处飞快奔来,他笨拙地跨过栏杆,像颗重型石头般直直坠落在水中,哗啦一声溅起大片的水花。
对方手忙脚乱得往这边游,还大声道:“姜姑娘,别担心,我来救你了......”
姜念汐顿时傻了眼,那边拼命往她这里划水的正是虞世子!
事情怎么会如此巧合,莫非自己是中了他的圈套?
可这是长公主府,难道府里的那方脸丫鬟是听了虞世子的话才故意推她入水的?
不过,她还是一时理不清其中头绪,况且现在情势危急,容不得她有多余的时间思考。
如果自己浑身湿透又众目睽睽之下被虞世子救了,辩无可辩,恐怕只有嫁给他一条路。
姜念汐咬了咬牙。
幸亏自己会泅水。
她深吸一口气,闭气潜入水中,然后用尽力气向远处划去。
虞世子方才听了玉姝郡主的计划才临时起意跳水救人,他又不怎么会游水,在水里扑腾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不一会儿便被姜念汐远远甩在了后面。
换过几次气,不知游了多久,姜念汐再浮出水面时已经到了一丛芦苇旁。
远处隐约传来有人呼唤她的声音。
她的力气快用尽了,水里又冷,只能想法子先出去。
从水中艰难地钻到芦苇从中,她拨开茂密的苇杆,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
她现在形容狼狈得很,乌发不断滴着水珠,轻薄的襦裙早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体上,又冷又凉,风猛地吹来,她轻嘶一声,脸颊顿时煞白不已,身子被冻得抖了抖。
这种情形下,她暂时不想遇到任何人,等襦裙晾干一些......
还未容她多想,一件厚实的玄色披风突然从天而降,将她严严实实盖了起来。
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声音如玉琅相击,慵懒散漫又富有磁性。
只是语气依然有几分阴阳怪气。
“姜大小姐,春寒料峭,你竟然有雅兴在大庭广众下泅水,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