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寺的人马午后出发,当天天黑就到了江州境内。
驿站歇了一夜,第二天赶早让人把东西送到江州季家。
见到一家子的心意,季家人自然很高兴,尤其外祖母心里格外熨帖,转头也托人捎来一筐新鲜的金水蜜桃。
这金水蜜桃来自江州一个叫金水县的地方,那里背山朝水,种出的蜜桃滋味清甜、形状饱满,个个都有拳头大。
更难得的是早熟,比寻常蜜桃成熟要早一两个月。
如今蜜桃还未上市,这金水蜜桃更是紧俏的稀罕货,买也买不到的。
季家有近水楼台的便利,才能每年从金水县走门路弄到一些。
这下送了一大筐来,按理说苏宜丹早已啃了两个下肚,今日却只捧了一个心不在焉地啃着。
最近几日女儿总是神色恹恹,苏母看在眼里,想也知道是为那些风言风语伤神。
十几岁的女儿家,哪有不在乎名声的。
这还是心里没有在意的儿郎,倘若有了,更要委屈得紧。
虽说老爷子时日不多,但照这样下去,名声坏了怕是难以挽回,还是得早些让老爷子打消这个“望孙成凤”的念头。
苏母一边想,一边挑出几个蜜桃,叫脆桃拿去给府中下人分一分,好让大家都尝尝鲜。
苏家的主子素来大方,有什么吃的喝的都不藏着,也因为如此,苏家厨娘门房之类的仆役最少都待了四五年,没有不忠心的。
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随蜜桃一同送来的还有这封信,也是你表哥给你的。”
这封信瞧着与先前的不一样,并非寻常白纸,而是青碧色的玉叶纸。
京城盛兴互寄花笺,除内容之外,还以信纸颜色蕴藏心意。
譬如友人之间常以云蓝笺写信,以示亲近,男女之间常用凤鸾笺、文人墨客爱用凝云笺等等。
甚至还有极其名贵的澄心堂纸,价比黄金,是难得一见的御用之物。
而这玉叶纸,倒没有太多延伸的意义,只为了与普通白纸区分开,以示尊重。
苏宜丹接过信有些烫手,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苏母没催她回复,她对自己女儿一向给足自由,很少非要她顺着家里的意思。
只要不走歪路,嫁不嫁人、或者嫁给什么人,都不要紧。
退一步说,就算要嫁人,对方只要是个可靠的、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就行。
苏母亲手拣了一篮子蜜桃出来,大约有十来个,都挑的个头大、外皮没有损伤的。
她叮嘱道:“铺子今儿进一批货,我一会儿还要去看看,你把这篮蜜桃送到你小叔家,让你婶婶和堂妹也尝尝鲜。”
“还有这两匹布。”苏母指了指丫鬟怀里抱着的,“你上回不是说这新布不错么,娘给你留了三匹,这两匹给青芷。”
苏宜丹将信随手放在桌上。
那几匹布便是先前说的,仿蚕月锦的料子,拿了三种颜色。
送人的是青蓝两色,留给她的多了一匹海棠红。
她娘说的小叔,指的是她爹本家唯一的兄弟,家住在青果儿巷,南华巷还要往南走过三条街才是,地方更僻静些。
苏家虽是京城人,但祖上并不富裕,苏老爷子早年为了供大儿子读书,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了。
后来她爹考取功名,被任命去外地做县官,更是变卖了仅有的祖产送他远行。
幸亏一次机缘巧合,苏父得以调回京城,成了光禄寺的京官。
官位虽小,但俸禄稳定,能在京城安家落户了。
苏家供出来老大,却无形中冷落了老二。
所以苏宜丹她爹这些年来一直对唯一的弟弟多有愧疚之心,分家后一力承担二老的赡养责任不说,也很照顾这位弟弟。
小叔家在青果儿巷的房子,当年就是她爹出的钱。
本来也想买在南华巷的,但几年过去,京城房价亦是水涨船高,足足翻了五倍!
苏父的俸禄却没涨多少,且那时他已有了妻女,不可能掏空积蓄帮扶弟弟。
最后便商量着退而求其次,买在了偏一些的青果儿巷。
苏宜丹觉得她爹对小叔家够厚道的,苏老爷子也对兄弟和睦之象深感欣慰。
只可惜两年前小叔意外病逝,只留下守寡的妻子和一对儿女。
她爹娘便更觉得责任重大,小叔的白事是她家出钱办的,小叔的儿子到了读书的年纪,一应花销也是她家举力帮衬着。
小叔还有个女儿叫苏青芷,只比苏宜丹小一岁,今年也十六了。
小时候姐妹俩时常来往,关系密切,苏宜丹有什么好东西也都会分这位堂妹一半。
只不过后来各自长大,婶婶管得严,不许苏青芷出门抛头露面,二人见面便少了许多。
除去逢年过节,就是她来送东西,才到家里见一见、说会儿话。
苏宜丹一直觉得她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姑娘,又不是名门闺秀,何必讲究那些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平白给自己添堵。
不过她婶婶脾气大,管教女儿不许别人插嘴,她娘委婉地劝过两回,实在劝不动就作罢了。
毕竟婶婶一直想让青芷嫁个风光体面的好人家。
说起来,上回见着青芷,还是萧琅得了几罐子天山蜂蜜,说这东西滋补养颜、最适合女孩子泡水喝,硬要送给她。
她想着寻常零嘴婶婶不让青芷吃,但蜂蜜这等好东西必定可行,便分了两罐过去。
那是年关里的事了,后来先帝驾崩、萧琅被禁足、新帝登基……赶场似的一件接一件发生,一晃眼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苏宜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马车很快到了青果儿巷。
沿街偶有挑着货担经过的货郎,再就是各忙着手头活计的摊贩,卖猪肉的、杀鱼的、卖米粮的、卖针线布头的。
来光顾的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多是面熟老客,开口不必问价,而是闲聊起最近生活。
这地段说是僻静,其实就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离宫城远,便也远离了那些明争暗斗的漩涡。
苏宜丹以前在小叔家住过一阵,还挺喜欢这种安逸踏实的日子。
小叔家就在巷口不远,出入极其方便。
脆桃右手提一篮蜜桃,左手抱两匹新布,苏宜丹自个儿上去敲门。
可敲半天,门却只开了一条缝,隐约可见一名妇人:“是丹小姐啊,您怎么来了?”
苏宜丹认出这是小叔家做事的何大娘。
官员俸禄里有仆役补贴,所以只要不超出规格,基本算是朝廷出钱。
普通人家则少有雇仆役的,是她娘想着婶婶母子三个没人照顾,怕婶婶一个人又主内又主外忙不过来,便每月花三百文找了个姓何的妇人伺候。
“我娘让我送一篮蜜桃过来。”苏宜丹奇怪问,“怎么不开门?”
这会儿的蜜桃是鲜货,何大娘往里看了眼,才把门开了一半:“夫人正和岑家夫人说话呢,我这不是怕动静大了打搅到。”
苏宜丹脑子里思索了半晌,才想起青果儿巷尾卖猪肉的那家确实姓岑。
至于岑夫人……她婶婶惯爱讲究这些,许是勒令何大娘这么称呼她们,反正也无伤大雅。
苏宜丹让脆桃把东西递进去:“青芷在家吗?我这里还有两匹布,是江南进来的新样式,拿给她裁新衣。”
“你说芷娘……额,我家小姐啊?”何大娘舌头卡了一下,“也在屋里说话呢,夫人叫谁都别打扰。”
苏宜丹面露茫然,看着她把东西都搬进去,然后合上了门。
…………
屋内,苏家二婶齐氏坐在桌边与旁人说话,女儿苏青芷则温顺地站在她身边。
这时候何大娘在窗外喊:“夫人!丹小姐送了一篮蜜桃和两匹布来!人已经走了!”
“喊什么喊,我说的规矩都忘了?”齐氏脸色不虞,“茶水都凉了,还不换壶新茶?”
“再把那蜜桃也洗一盘上来,这也要我教?”
何大娘连连应声,很快端了一壶新茶和蜜桃进屋。
进来时低着头,脚步放松,十足的规矩。
对面的岑家娘子问:“是你那个侄女?怎么不让她进来见见?”
“有什么好见的,她如今处境堪忧,姚小姐不喜欢她,我自然要做出样子,可别连累了我家芷儿。”齐氏说着,还叮嘱女儿,
“你以后不许见她,明白吗?别误了大事!”
苏青芷乖巧地一点头:“都听母亲的。”
齐氏脸色满意。
说来真是可笑,当初她这侄女靠着所谓的凤命多风光啊,什么皇子贵女都上赶着巴结。
谁知如今情势大变,凤命一下成了烫手的山芋,得不到新帝的喜欢就算了,还平白惹一身腥。
太傅之女看她不顺眼,其他人自然避之不及。
岑家娘子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最终只能感慨道:“是,还是你想得远哈………”
“对了,你刚说你家青芷要嫁给庆王爷,真的假的?”
齐氏得意洋洋道:“骗你做什么,有人告诉我,说庆王爷已经解除禁足,月底马场开放肯定露面,到时候只要我芷儿与他一见面……保准干柴烈火,叫那庆王心痒难耐。”
岑家娘子家里是卖猪肉的,听了她的话,只隐隐觉得这些用词不太好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讷讷称是。
齐氏美滋滋地摸着手里的一块金镶玉腰牌,神色自信:“喏,给你开开眼,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吗?这可是庆王爷禁足前留给芷儿的定情信物!”
那金镶玉闪着无比富贵的光泽,中央玉石上还有一个鎏金的字,必定不是她们这种人家能见到的。
岑家娘子顿时瞪大双眼,对这番说辞信了八分,捂着胸口震惊:“天呐!你家芷儿真要做王妃娘娘了!”
一旁的苏青芷将头低了低,腼腆含笑,不由想起这块腰牌的来历——
那日她在家中绣手帕,忽然听到外面的动静。
她小心翼翼出门,竟在自家门口瞧见一位腰佩金玉的俊秀少年郎。
对方衣袍流光、身带香气,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贵感,周身好似蒙着一层金光。
从前去找堂姐的时候,她也曾遇到过这位四皇子萧琅。
虽每次都说不上什么话,却好似一束金光照在她心里,怎么也忘不掉。
她常常梦到这个人,梦到自己替代了堂姐,站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说说笑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如今,梦中的贵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苏青芷慌张地行了个礼。
对方却只是抬手,而后送给她一块金镶玉腰牌。
苏青芷还记得他温和的神色:“给你了。”
她惊喜至极,仍维持着矜持回绝了几次。
但萧琅没有收回,反而直接塞进她手里,似乎还笑了一下,才带着随从离开。
那时苏青芷紧紧攥着腰牌,后知后觉面颊通红,甚至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后来听说他被禁足的消息,她还在家里哭了好几天,茶饭不思的。
好在庆王府已经解禁,月底就能再见面了。
苏青芷想着,不由露出甜蜜的笑容。
……
送完蜜桃回来,苏宜丹还觉得有点奇怪。
虽然婶婶一直对她不怎么热情,但也不至于都不让进去喝口茶水。
而且青芷快出孝期了,以婶婶的性格,早就应该张罗亲事,怎么这回没动静?
明明去年还时不时让她娘帮忙留意她爹同僚家的公子呢。
马车走到城河街,苏宜丹便下来让车夫先回家,自己带着脆桃慢慢逛。
这条街走到尾便是南华巷,溜达着就能回家,也不远。
仲春时节,路两边有不少卖早熟果子的,先挑了半斤青梅和几只白皮甜瓜,让脆桃拎着。
一会儿看到前边有卖野桑葚的,苏宜丹又忍不住去尝鲜,最后也买了三两。
再到旁边常光顾的糕点铺子去借水洗了洗,就这么一颗颗当零嘴吃着。
长街安宁,本是一副好光景。
可不知发生了什么,街北忽然气势汹汹走来一群壮汉,皆窄袖布衣,手里攥一根棍棒。
为首之人拿着一张画像,见人便问,揪着行人衣领动作粗鲁,语气更是蛮横:“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见过这女人没!?”
“没见过?滚滚滚!”
说罢将人往旁边一推,正跌跌撞撞倒进桑葚篮子里,染了一身汁水。
卖桑葚的和被推的却都敢怒不敢言,只因那壮汉腰间挂着宣平侯府的令牌!
宣平侯府。
那天在马场出言奚落她的楚厘就是宣平侯幼子。
苏宜丹这个念头刚落地,壮汉开路的后方,便缓缓走来摇着扇子的一人——
正是楚厘。
苏宜丹心头一紧,慌忙转过身去,立即想要离开这里。
可不巧的是,楚厘早看到了她在人堆中格外出挑的身姿与美貌,轻佻的声音响起:“哟,这不是我们苏凤凰?”
那人走过来,手里的扇子一收,举止轻浮,要去抬她的下巴。
苏宜丹仓惶退开两步,拉远距离,行礼道:“楚公子。”
楚厘的眼睛油滑地上下打量:“小凤凰,咱可真是有缘分,没想到我出来抓个侍妾也能碰到。”
“上回在马场,不巧遇着碍事的人,这回可得好好和哥哥叙叙旧,你说呢?”
长街上人来人往,此刻却都远远躲开,谁也惹不起侯府公子。
苏宜丹紧张得呼吸都停住了。
她记得宣平侯府在明顺大街,楚厘抓侍妾怎么会跑到城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