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茶室里寂静片刻,萧寂言转而说起正事:“听说你在找商队,要往江州寄东西?”

苏宜丹到处找商行办事并不是秘密,他耳目通天,知道更不奇怪。

只是冷不丁转到这个话题,她愣了会儿,才应声:“是。”

“太仆寺的人要去青州收一批西胪马,正好路过江州,午时过后便出发。你若有需要,朕可以差人跑一趟。”

太仆寺的人出京办差必定走官家驿站,一路顺风顺水的,比大商行的商队还要快,是最佳的上上选。

苏宜丹还想着昨天的事,默默地抓紧了袖口,哪里敢提出这种要求。

她摇摇头:“不必麻烦陛下,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萧寂言好似能看穿她心底的想法:“在为昨日银刀卫的事生气?”

苏宜丹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说出口,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紧张地否认:“怎么会……今日一早太傅府便来人了,说会赔偿所有损失,臣女一家感激陛下公正严明都来不及,怎么会心有怨气。”

“是么。”他摩挲着茶杯壁,眼睛却深深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每一丝情绪,“既无怨怼,为何不让太仆寺的人帮忙?”

“……自然是不想劳烦那些大人,毕竟只是一桩小事罢了。”苏宜丹艰难地找出借口。

“既然是小事,便算不上什么麻烦。”他语气淡淡,“便这么定了。”

再说下去,就是不给陛下面子。

苏宜丹只能点点头,勉强应下:“那……多谢陛下。”

萧寂言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是该感谢朕,但总要有些实际的?”

苏宜丹蓦地睁大眼,顿时有些如坐针毡。

帝王的人情,再小也是天大的,她能拿什么来偿还?

偏偏对面的男人不疾不徐,甚至慢条斯理地斟了杯热茶,等着她的答案。

半晌,苏宜丹实在想不到,才硬着头皮从腰包里拿出三颗碎银,大约相当于六百文铜钱,抬眼小心翼翼道:“我、我今日出门只带了这么多。”

萧寂言扫了眼她手里的碎银,有些好笑,便望向她柔美清丽的面庞上、那双柔润胆怯的杏眸。

正是豆蔻渐熟的年纪,与最初大雪初见的小姑娘早已不是一番模样。

五官更精致娇丽不说,身段也已成熟,缥碧色交叠衣襟围绕着瓷白细嫩的脖颈。

微微倾身向前时,更依稀可见半截玲珑锁骨,日光照进骨上凹陷,似盛满浮光。

她皮肤白得能透光,唯有双唇呈现出润泽的粉色,宛如雪里一朵桃花。

萧寂言知道她是在家中长辈疼爱下平安长大,没吃过苦、没经历过什么事,胆子也小。

昨日银刀卫闯入,必定将人吓坏了,因而今日一发现是他,便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他。

他瞧了一会儿,径直握住女子的手,将细嫩的指头按下去,拢住了那几颗宝贝碎银:“不要你的钱。”

“昨日之事是朕的疏忽,今日帮你就当是赔罪,如何?”

苏宜丹错愕地攥紧手中碎银,一时没能说出什么话。

他是北魏新帝,人人敬畏,他本不必向她道歉,也谈不上赔罪。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日光在窗外挪转,渐渐照进苏宜丹清澈的眼里,映出一片明亮。

她微微抿唇一笑,藏不住的开心:“好。”

她想,陛下果然还是很好的人。

萧寂言的目光掠过小姑娘那一览无余的松快神情,心里软了软。

这样简单的一件小事就哄好了。

不知道该说她太乖了,还是太笨。

他饮了口茶,心情不错地道:“那便这样定了,东西放下吧,朕会让人送到太仆寺。”

苏宜丹忙把装老参的木盒放到桌上:“那就劳烦了,这是送给外祖母的。”

萧寂言没多问,只让人收下。

他对苏家内外构成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她在江州的外祖家是什么情况。

她外祖家姓季,是江州布商,家底还算殷实。

只不过外祖父去得早,那时才二十七岁的外祖母不得不一力揽下家业,将几个孩子拉扯成人。

有亲娘做榜样,苏母嫁到京城后也一直没有荒废经商之道,二十年如一日打理着自个儿的小铺面,怡然自得。

苏宜丹自打出生起便没见过外祖父,对这位外祖母感情尤为深厚。

老人家身子不好,她必定也十分牵挂。

老参虫草之类的名贵补品倒不难得,他名下数不胜数,但就算他要送,苏宜丹未必肯收下。

萧寂言缓声道:“月底城西马场将要对外开放,届时商贩齐聚,据我所知其中卖补药的就有三家,你可以去看看。”

城西只有一家马场,也是京城最大的马场,苏宜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到“司徒翎”,或者说是陛下。

那地方之所以繁华,当然不止是因为马球场够大、装潢够气派,更是因为马场内有许多不透风的生意。

要么是无法明面上出售的违禁货物,要么是商人为了规避高额户税、利用马场暗度陈仓。

虽然不全是这些,但明面上的生意的确是次要,仅为了遮掩暗地里的交易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马场进出严格,平民百姓只能远远看着。

至于马场主人的身份,大家虽没有明确答案,但知道内幕的,都心知肚明背后一定有权贵撑腰,否则如何能在皇城脚下做这种小动作。

要知道,这座马场在京城可是存在了几十年。

历经三朝而不倒,可见背后势力藏得极深、极稳,是一棵根系绵延不绝的参天大树。

谁知现在新帝登基才一个多月,马场竟要对外开放了?

苏宜丹惊讶:“开放?是谁都能进的意思吗?”

“是,这座马场已归属皇家所有,独乐乐毕竟不如与民同乐。”

萧寂言说话时,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女子脸色,一丝一毫变化都收入眼底,自然也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与担忧。

他目光微沉,话也就断在了这里。

苏宜丹却没察觉男人眼底涌动的暗色,轻轻蹙着眉,忍不住追问:“马场归皇家了?那……”

可对面是新帝的气势冷沉,她不敢将疑虑说出口,更不敢提起那位举手投足之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曾经的四皇子、如今被禁足在王府的庆王,萧琅。

城西马场的神秘主家,正是萧琅的母家辛氏一族,其生母颖太妃就是辛家嫡系第十六代长女。

辛家在北魏开国时便是功臣,祖上封了信国公,一直延续到今日都不曾断绝。

其间两百多年开枝散叶、薪火相传,足以让这支家族成为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可以说萧琅就算不生在皇家,只要他母亲是辛氏女,便自出生起就注定坐拥金山银山、享无边富贵。

从前储君之位空缺,几个成年皇子都被拿出来议论。

说二皇子性情稳健,能担当大任;说三皇子聪慧仁善,将来必是治世明君。

只有四皇子萧琅是因为母家背景雄厚,加了太多分。

如果不是萧琅自己说出来,苏宜丹也不可能猜得出背后竟是辛家。

毕竟北魏虽然商人多,但到底排在士农工商的最末流。

辛家是簪缨世家、名门望族,堂而皇之和商沾边不好听,容易坏名声。

所以尽管经营马场,却不曾声张。

如今突然听说辛家的马场都充了公,苏宜丹怎能不吓一跳?

她立即想到被禁足在王府的萧琅,不知道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萧寂言打断她的思绪,幽幽发问:“当着朕的面发呆?是在想辛家、马场、还是萧琅?”

苏宜丹呼吸一滞,心想他果然知道马场和辛家之间的关系。

既然他知道,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

她咬了下唇,回想着方才二人的交谈,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凶,便鼓起勇气问:“据臣女所知,马场原本是辛家的产业,为何忽然到了皇室手里?那庆王爷……?”

“你担心他?”

不知为何,新帝语气却忽然变得格外冷沉,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与方才平易近人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是她说错什么话了?

苏宜丹不自觉坐直身子,手紧张地搁在膝上,也不敢再摆出随意的姿态。

她斟酌用词,语气都放轻了:“我与庆王爷是朋友,两个月未见,理应关心,并没有其他意思。”

新帝登基,如今庆王之流身份敏感,她就怕对方误以为她暗指的是朝堂争斗那些事,因而多加解释。

萧寂言的脸色却并未有所缓和,甚至嗓音发冷:“两个月而已。”

这话可惊着了苏宜丹,两个月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岂不是说还要被关更久?

萧琅只比她大两岁,今年才十九,性情更是少年脾气,惯爱穿鲜亮的颜色,腰间挂金玉,整天街头巷尾乱窜。

每次苏宜丹听见前院垂花门传来金玉碰撞之声,便知道是四皇子萧琅来了。

就是这样鲜活跳脱的一个人,先帝驾崩后便被禁足在府中,至今已经两个月。

说是禁足,其实更像是变相软禁。

谁叫萧琅的错处太好挑了,陛下随便找个由头就把他压得死死的。

而且明面上只是禁足,依旧好吃好喝供着,丝毫没有亏待。

以至于辛家人就算上书陈情,言辞也不好太激烈,免得被反将一军。

苏宜丹只知道辛家肯定会保他性命无忧,具体的却不清楚。

可如果辛家真的城西马场都没保住,那萧琅……

她神色越在意,萧寂言便越觉得扎眼,

他从前奔走在外,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回京三次,每每回来也只能暗处看她几眼,经常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如今才关萧琅两个月,算什么?

她就担心了?

萧寂言没由来地想笑,凭着理智压下去,才后知后觉品出自己心里淡淡的酸味。

他并非喜欢拈酸吃醋的人,素来以冷静面貌示人。

可从前她对他几个弟弟送手帕、送香囊、处处示好就算了,如今好端端坐在眼前,心里想的却还是萧琅……

萧寂言的胸口好似闷了一团灼热的潮气,冷冷道:“马场充公,是辛家为了保释庆王断尾求生之举。户部与工部已接手修整,预计月底马场将重新开业,届时皇家设宴、与百姓同乐,不出意外,那日你能见着庆王。”

苏宜丹蓦地睁大眼,没想到马场易主是福不是祸,竟是庆王解禁的信号!

女子面色一忧一喜,全都逃不过萧寂言的眼睛。

他敛下眉眼,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折:“苏小姐与庆王,关系倒是很好。”

苏宜丹察觉气氛不对,又摸不准这位新帝的心思,便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点点头。

可男人目光幽深,这下更是整张脸都黑如锅底。

苏宜丹顿时更紧张了,她都没说话了,怎么又惹到他了?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茶室内的气氛仿佛要结冰一般。

幸好外头随从的声音打破了这奇怪的氛围:“主子,该走了。”

萧寂言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她说出什么,脸色更黑一分,重新戴上面具,头也不回地踏出茶室的门槛。

苏宜丹只来得及看见男人高大的背影,徒留一截玄色衣摆拂过,竟是径直离去。

早就等在门口的脆桃跑过来,手里举着两根刚买的冰糖葫芦:“小姐!你怎么和司徒公子喝起茶来了?要不是茶小二跟我说,我还不知道……”

苏宜丹捂了下小丫鬟喋喋不休的嘴,总觉得方才陛下离去时的心情不大好。

不对,是气坏了。

其实想想,陛下登基,本就与其他兄弟关系不合。

听到她对庆王打听得这么积极,不高兴也正常,可毕竟人家帮了她忙。

她下定决心一般,赶紧到茶馆门口找了找,正好看到从巷口缓缓驶出的司徒府马车,连忙挥挥手。

前头赶车的车夫看她一眼,可见一定是注意到了的,还转头向车内的男人问了一句,却最终也没停下。

海青色顶的马车就这么从她跟前经过,车轱辘碾着路边散落的碎石子儿,嘎吱作响。

苏宜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孤零零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它走远。

谁知马车驶出去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便忽然减速停下了。

侧窗布料被撩开,隐约可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冷冷一声:“过来。”

苏宜丹忙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还没见着人就先露出明媚的笑容来。

一双杏眼弯弯,车顶摇晃的流苏投影在她眼里,好似树影婆娑。

“陛下?”

马车内,萧寂言正襟危坐,却忍不住微微侧目,余光落在她春花一般灿烂娇俏的脸上。

他斜着眼,唇角绷紧:“什么事?”

苏宜丹仰着脸,软声说:“我怕您走得太匆忙,没有听到我的道谢,多谢您替我捎东西。”

“……早就扯平了,就为这个?”萧寂言失语,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吩咐车夫停下。

苏宜丹便从脆桃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试探着问:“你要吃吗?请你吃。”

她举着糖葫芦晃了晃。

脆桃替她买东西买出了经验,挑选的糖葫芦颗颗饱满、糖色均匀,而且一看就是隔夜做的,新鲜得很。

萧寂言这才侧过身子,往她这边靠了一点,自窗口居高临下盯着女子坦然磊落的脸。

半晌,他伸出手,玄色袖口下露出的一截腕骨微凸。

苏宜丹下意识将糖葫芦往前递了递,没想到那手却径直略过,目的明确地袭向糖葫芦后的人——

男人微凉的手指猝不及防落在她左侧脸颊,捏着软肉重重地掐了一把。

“?!疼……”苏宜丹皱眉挣脱,无意识发出一声嗔怒的埋怨。

她捂着发热的脸颊,眼神震惊又委屈,却敢怒不敢言,最终也只憋出一句:“……会疼的。”

萧寂言接过她手里的冰糖葫芦:“东西收下了,走了。”

苏宜丹还想说什么,但对方已经松开手,侧帘落下,隔绝了她的视线。

马车重新驶动。

车内,萧寂言垂眼看着手中红彤彤的一串冰糖葫芦,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有几分陌生。

他自打记事起就没怎么吃过这种甜滋滋的零嘴。

她竟拿这种哄小孩的东西打发他。

审视良久,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合上双眼小憩。

幼稚。

不知是说她,还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