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身边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两个人,如果说一个是太傅姚存玉,那另一个便是骠骑大将军司徒闯。
司徒家世代武将,战功累累,曾出过十三位将军,代代积累的声望就如同一座巍峨大山,令人望而敬畏。
只不过北魏安定百年,人人过惯了繁华祥和的日子,武将剑不出鞘,地位渐渐不如从前。
先帝时期司徒闯作为从三品归德将军,半生坚守西北边境,只每年回京述职一次。因而虽军权在握,却没掺和过京城朝堂的纷争。
谁知先帝驾崩当晚,司徒闯就带着三千精锐骑兵从北边悄无声息进了京。
可以说萧寂言能顺利登基,他是最大的功臣,因此陛下主政后,第一道圣旨便封司徒闯为一品骠骑大将军,以示恩宠。
不仅家中后辈皆升官受赏,还赐了明顺大街的大宅院,让其不必再回西北,就在京城安享晚年。
这样的人物,地位不言而喻。
只不过司徒一家血脉凋零,膝下唯一的儿子连三十都没活过,好在留下一对儿女,便是长孙司徒翎与长孙女司徒嫣。
这两根独苗苗说是大将军司徒闯的心头肉都不为过。
而如今那位司徒长孙就在茶馆二楼,斜立在高处的身形巍峨沉稳,眼神深沉,确有几分将门之后的气场。
茶客捂着额头坐起来,流下的血污了左眼,便只用右眼盯着楼上的人,愤怒道:“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何人竟敢白日行凶!如此嚣张跋扈,我定要向京兆府讨个说法!”
旁边的人却都屏气凝神,一时没有敢附和他的,还有人小声提醒:“楼上是……”
茶客愤然打断:“公子?管他谁家公子!就算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何况公子乎?倘若我真申冤无门,那岂不正应了我说的新帝无德?”
他冷笑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算以身殉道,正好让天下人看清楚新帝治理的北魏是个什么肮脏模样!”
这人显然读过些书,说出的话一字一句竟也算逻辑自洽。
在场的茶客听了,不免暗暗点头,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二楼的人却并未有太大反应,连他身后的侍从都沉静地低着头。
等那茶客结束了慷慨激昂的表演,萧寂言才淡淡垂眼,道:“激动什么,没说不让你报官。”
“来人,将他送去京兆府,亲手击鼓鸣冤,有何冤情仔细申辩就是。”
那茶客陡然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应对。
他连忙擦擦左眼的血,这下看清了二楼说话的人。
司徒长公子!
司徒闯做了骠骑大将军之后,他这唯一的孙子自然也得到新帝器重,如今是掌管京城四方禁军之一的昭武校尉!
别看官阶只有正五品,可他执掌的东青卫驻扎城东,专门负责宫城周围这一片的日常巡察。
宫城近处的街巷寸土寸金,许多达官贵人为了方便上朝,特意将宅邸买在附近,大商行与名贵铺子更是遍地开花。
这般繁华景象中,东青卫是唯一能堂而皇之骑马佩刀巡街的禁军。
司徒翎作为东青卫长官,虽不常在人前露面,可城东这一块辖区,少有不认识他腰间令牌的。
那茶客当即变了脸色,嘴唇颤了颤,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楼上的男人便道:“看来没什么异议,请吧,和京兆府的人好好说说,额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以及前头说了些什么,全都一字不落的。”
这回茶客的脸彻底白了,可见先前跟苏宜丹说自己不怕官差是有几分吹牛。
司徒翎掌管东青卫,有巡察之权,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说新帝坏话,被打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切都合乎规矩,拿这个可骂不倒对方。
而且骂不了不说,反而他一进京兆府的大门,那就是自投罗网!
虽然有人说过会为他兜底,可他爷爷的,这是司徒翎啊!
茶客哆嗦着腿想开溜,还没走出两步,便听到一阵咚咚咚下楼的声音,催命符似的。
两个人高马大的侍从一左一右钳住他的手臂,捂住嘴、硬生生拖向京兆府的方向。
茶馆里静谧了好一会儿,好在机灵的伙计很快将沾血的地板擦干净了,其他人默默回到原位,再没了喝茶的清闲心思。
苏宜丹的豆蔻熟水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她端起来,却忍不住偷偷抬头往二楼看。
司徒翎竟还在原处,幽深的眼更是毫不遮掩地望着她,好似野豹盯紧了猎物似的。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摸了摸遮脸的面纱。
二人只在城西马场匆匆见过一次,应当认不出她才对……
可很快她的想法便破灭了,茶馆的伙计直接跑来传话:“姑娘,司徒公子请您过去。”
苏宜丹忙向二楼看去,但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那人已离开长廊,进茶室去了。
司徒府的长公子谁都得罪不起,因尽管百般迟疑,她还是只能点点头:“烦请带路。”
茶小二尽职尽责地将她引到长廊尽头的茶室门口,便悄悄退下。
茶室的门半开,像是特意为她留的,能看到里面素雅的陈设,半开的花窗下摆放着沉重的乌木茶桌。
茶室内只坐了一个人,便是戴着面具的司徒翎。
苏宜丹隔着门停下,没有再往里走,规矩地行礼:“见过司徒公子。”
男人抬手斟满两杯茶,头也不抬地问:“已经备好了茶,苏小姐离那么远做什么?
毕竟只见过一面,苏宜丹自然存着戒备心,委婉地道:“司徒公子身份贵重,若有什么话这样说就好。”
她见他的次数不算多,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萧寂言伸手将花窗彻底撑开,灿烂的日光斜进来洒落在梨木茶桌上,两杯清茶还冒着缭绕热气。
“这里临着街,你怕什么?过来。”
窗外便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其中夹杂着走街串巷的叫卖声。
苏宜丹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茶桌另一侧坐下。
斟满热茶的杯盏就在手边,她虚虚拢住,却并没有喝:“不知司徒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日光落在女子光洁手背,照得格外白皙细腻,好似一捧柔软的白雪。
尤其那指尖微微一碰滚烫的杯壁,便泛起惹眼的粉。
察觉男人的视线总停在自己手上,苏宜丹有些无所适从。
正要尴尬收起,对方又淡声道:“这是今年的雨前云雾茶,茶色清浅、茶味浓郁,苏小姐不尝尝?”
……原来看的是茶。
苏宜丹略微放松了些,去瞧杯里的茶,确实颜色澄澈、茶味飘香。
清明已经过去,这会儿的雨前茶也的确越来越紧俏。
萧寂言看向女子在茶雾中扑闪的黑色眼睛,才缓声道:“那茶客姓曹,是今年春闱考生,因考场舞弊被除了名。东青卫说此人近几日常在玉镜街附近散播谣言,今日算是捉了个现形。”
科举作弊是大罪,取消成绩是其一,很可能还被禁止再参加考试。
学子寒窗苦读多年,若没了科举入仕这条路,便等于断了前程。
每三年一次春闱,每次都听说有落榜后寻死的、疯了的。
苏宜丹被他盯着,莫名有些紧张:“原来是这样,那曹源如此激烈地抨击朝廷,是不是因为科举的事?”
“此人怨怼朝廷已久,这些话也并非第一次讲。”他平静地说着,“只不过从前旁人大都认为事不关己、不予理会,苏小姐却仗义执言,为何?”
经他一提醒,苏宜丹便想起自己是如何被那茶客挤兑得说不出话来的,狼狈至极,哪算仗义执言。
苏宜丹不禁汗颜,只以为对方在调侃自己,干巴巴道:“公子言重了,维护圣上,是每个北魏子民应尽的职责。”
这是她从她爹公文里学的。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那人说得实在太过分了些,推己及人,我想就算是陛下听了也会伤心。”
萧寂言审视着女子脸上温和纯净的神情,后几句倒像是心里话。
她一向这样待人温柔,片刻,他挪眼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坐上这个位置便注定没有平和的日子,倘若三两句诋毁便伤心,还谈什么大业。”
他搭在杯沿的长指动了动,却没有回头,仍望着窗外。
日光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在眼睛里投下浓郁的阴影,竟流露出些许孤寂之感。
苏宜丹渐渐被吸引了目光,但面具遮掩下,只能看见男人线条凌厉的下颌。
那双眼,实在有点熟悉。
声音也有些耳熟,但她不敢多问。
胡思乱想时,对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什么?”
黑沉沉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向她,许是天生气势逼人,带着浓烈的压迫感。
苏宜丹心里扑通一跳,匆匆低下头,故作忙碌地端起茶杯喝茶,却被烫得舌尖一麻,随之一阵火辣的痛感。
她轻吸了口气,眼泪汪汪道:“好烫。”
尤其抓着茶杯的手指头也是烫的,手忙脚乱地放下茶杯时,溢出来的茶水又溅到手背上。
萧寂言皱着眉稳稳抓住她的手腕,将即将倾倒的茶杯接走。
溢出的茶水洒了半杯在男人手上,他却没有感觉似的,一声不吭地挪开茶杯。
另一只手则牢牢抓着苏宜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垂下眼仔细检查。
到底是官员家中娇养大的女儿,虽不算大富大贵,但苏宜丹也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娇嫩的指腹被烫得发红,幸而除此之外没有受伤。
萧寂言这才抬眼,便看见她眼角还有点点泪花。
面纱被扯下,露出女子娇丽莹润的脸庞,正微张着唇嘶气,隐隐可见其中一小截鲜红的舌尖,水光潋滟。
他目光微暗,微微克制地撇开眼,让人取了冷水来。
这个季节没有冰,冷水也好使。
苏宜丹含了一口,顿时觉得疼痛感散去大半。
等缓过来,才发觉男人半个身子都越过了茶桌,如高大的山丘倾倒而下,彼此距离不过一尺。
手腕更是被对方牢牢攥在手里,没有半点要放开的意思:“下回小心些。”
苏宜丹耳根一热。
虽然是好心关照她,可这是不是太亲近了点?
想将手抽回,谁知却惹来更强硬的控制,手腕上男人的力道一点点收紧,根本挣脱不开。
她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又不敢与这样的贵公子硬碰硬,只能小心地提醒道:“司徒公子……我手疼。”
萧寂言垂眼,看着小姑娘颤颤巍巍抬起的脸,说话语气还带了三分软糯,明晃晃的害怕不安。
尤其那轻蹙着的眉、含着泪光的眼,好像被他欺负了似的。
只不过叫的终究不是他的名字,让他有些不满足。
萧寂言心头泛起痒意,不仅没松开,反而变本加厉地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近处。
苏宜丹果然立即变了脸色,仓惶地挣扎了几下:“司徒公子……请您自重!”
“司徒公子?”他压低了声音,“苏小姐,太傅府一别,不过几日,便认不出来了?”
男人面具下的眼瞳漆黑幽深,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苏宜丹倏地屏住呼吸,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慢慢睁大了:“你、你……”
萧寂言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下巴上,还若有若无地蹭了下女子柔软的手心。
苏宜丹却顾不上许多,屏气凝神地用手指捏住面具边沿,稍微用力,便摘了下来——
底下是一张俊美卓绝的脸,哪里是传闻中伤痕累累的司徒长公子!
分明是新帝,萧寂言!
“陛、陛下!”
苏宜丹震惊地喊了一声,脑海里一时天翻地覆,全然懵住了。
怎、怎么会是陛下?
“朕不便出宫,所以才用了司徒翎的身份,图个方便而已,这么惊讶?”他微微眯眼,话语间多出几分危险的意味。
“还是说,朕不是司徒翎你很失望?”
苏宜丹从前就没见过那位司徒公子,自然谈不上失望,忙道:“……臣女、只是有些意外。”
难道说,她见到的从来就不是司徒翎,而是陛下?
今日是,那日在马场也是?
回想那日情景,更是一阵迷茫。
小姑娘懵懵的神色好像一只被突然揪起耳朵的兔子,萧寂言难得勾了下唇,显出几分愉悦的情绪。
把人逗弄够了,他才终于松了手,慢条斯理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桌上的茶细品。
苏宜丹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个事实,不由偷偷看向对面的男人,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谁能想到不过三尺距离,竟坐着北魏新帝。
可一想到昨夜硬闯搜家的银刀卫,她的心便渐渐沉下去,甚至生出想逃跑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