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宜丹刚回家,门房便告诉她,几日前出发去江州的苏母回来了。
江州虽然离京城不算远,但一来一回也要花上两三天的功夫。
原以为她难得回一次娘家,应该会多住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算着时间,恐怕去了也没住两日,只歇脚陪外祖吃了几顿饭而已。
这么火急火燎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但还没等苏宜丹去问,苏母便先一步走进女儿屋子,身后的丫鬟葡萄端了一碟糕点,是江州特产百层酥。
苏宜丹立即眼前一亮,暂时忘却了问题,捏了块放进嘴里。
层层酥皮在齿间碎开,嚼碎之后,内里夹杂的核桃碎与花生碎便接连迸发出香味,令人唇齿生香、回味无穷。
“真好吃!”她眼睛亮亮地夸道,“今日宴席上也有百层酥,不过里面只有核桃碎,没有花生碎,没有这个香!”
苏母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家女儿,闲话家常一般问起今日经历。
苏宜丹嚼着糕点,眼珠子游移向一边,斟酌道:“……挺好的,菜都好好吃!不愧是爹爹精选!”
“你这孩子,谁问你吃的了!”苏母恼道,她知道这孩子一向报喜不报忧,“先前不是交了几个朋友,还找你玩么?”
苏宜丹舔舔嘴角,小声道:“娘,她们本来也不是真心把我当朋友。”
苏母不死心地道:“一个都没有?我记得礼部尚书曹大人家的女儿,叫曹锦的,总是喊你丹妹妹。”
苏宜丹低着头不说话了。
如今不比前两年她还是凤命之女的时候,那会儿什么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对她好。
二皇子乃皇后嫡出、三皇子才名最佳、四皇子最得先帝宠爱,北魏下任国君,无非这三个里出一个。
苏宜丹为人真诚,与他们关系还算融洽,在祖父的督促下,手帕、香囊、护膝更是送出去不知多少。
可以说哪怕最后她没当成皇后,这三位也不会亏待她丝毫。
其他人见风使舵,自然对她热情。
结果谁也没想到,常年在外、最没存在感的大皇子萧寂言登基了。
苏宜丹没给他送过东西,也没什么交情。
而且陛下能坐上龙椅本就是逆天而行,恐怕更不信什么天命之说。
更不必说他还有个千里迢迢接回身边、青梅竹马白月光。
虽然苏宜丹一直遵循祖父的意思,答应他努力当上皇后,但心里却清楚只不过是表面应付老人家,装装样子罢了。
哪轮得上她呀。
原先见风使舵的那些人,如今看着风向又转去巴结姚曾柔,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曹锦便是其中一个。
这京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没那么纯粹……不提也罢。
苏宜丹不想让母亲平白惆怅,便没有回答,默默嚼着嘴里的百层酥。
但她这一沉默,苏母这个做娘的还有什么不明白,沉沉叹了口气:“罢了,咱们小门小户的,离那些贵人远些也好,只要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苏宜丹微微一笑,歪头靠在母亲身上:“对了娘,你去江州外祖家做什么了,也不带上我!”
说起这个,苏母神色竟有几分踌躇,心里有事儿似的。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的苏宜丹顿时觉得不对劲,将脸凑近了娘亲:“什么事情,对我也支支吾吾的,我还是不是你的好女儿了?”
苏母这才试探着问:“丹儿,你还记得……江州表舅家的表哥吗?”
苏宜丹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比我大三岁那个么?家里做布匹生意,总不爱笑的?”
“对,叫周元辰的。”见她有印象,苏母略略松口气,笑道,“我这次回去见着了,转眼已是大小伙子了呢!”
“人长得周正,也已经接手家里的布匹生意,能撑起家底了。而且品行端正,无不良嗜好,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你外祖母和几位姨娘都夸得紧呢!”
苏宜丹呆呆地看着她。
这话术,怎么好生熟悉。
“娘,你是背着我和爹寻了个媒婆的差事么?”
“没个正经的!”苏母嗔她一眼,那张月盘似的脸上露出几分认真,“娘是认真跟你说的,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
苏宜丹听出她没开玩笑,糕点也不吃了,皱着眉不解:“娘,你这次去江州,就是为了我的亲事?不是说不着急将我嫁出去吗?”
苏母便叹口气。
她就生了这一个女儿,哪里不想一辈子绑在自己身边,哪舍得送去别人家。
她眼底透出点疲劳,舟车劳顿了两日,面颊的肉似乎都消瘦两分。
或者说从新帝登基开始,周围的风向骤然转变,她们一家子便都胆战心惊的,一颗心始终悬而未落。
苏母语重心长道:“这京城啊,就好似吃人的漩涡,娘生怕哪天就将咱一家人吞得骨头都不剩。”
“爹娘商量过了,若你愿意与元辰那孩子成婚,你爹就马上将这破官辞了,再把院子里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挖出来,咱一家搬到江州去!”
“爹娘就你这一个孩子,对我们来说,什么荣华富贵都是云烟,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福气!”
苏宜丹被她说得发蒙,没想到父母亲竟已经无声无息地定下这样的决心。
“那这事祖父知道吗?他还想借着我的皇后命让苏家飞黄腾达,不可能让我就这样嫁人。”
苏母对这位公爹一直都有几分怨气,为了那点不着边际的念头,非逼着她女儿去接触那些皇子。
原本她女儿长得美,家里又吃喝不愁,只要不眼高于顶,女婿不是随便挑?
但那些可都是从小养尊处优、被捧着长大的金贵人物,高兴时对你千好万好,万一不高兴了一脚踹开,还怎么在这京城里立足?
别说她女儿,她这个做娘的都整日提心吊胆的。
偏偏老爷子从前对她们母女都不差,如今老来一把病骨头,还忤逆不得。
苏母低声道:“大夫说你祖父寿命所剩无几,最多,也就一年了。”
这话说起来不孝,却也是事实,否则苏父苏母不会任由老爷子这般干涉女儿大事。
说到底只是圆老人家遗愿,苏家没人当真,这次苏母去江州相看,也的确是正儿八经的。
提到祖父的病情,苏宜丹的心情低落几分,沉默片刻道:“可就算我愿意,表哥他……”
“你表哥早就喜欢你,只有你这木头看不出来。”苏母无奈地叹口气,递过来一封未曾拆封的信,“你表哥写给你的。”
苏宜丹顿时心乱如麻,手伸出去又收回。
苏母没有催促,只是将信搁在桌上,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周家那边娘还没答应,全看你自己的意思,反正不管做出什么决定,爹娘都支持你。”
等到苏母都走了,苏宜丹还坐在位置上发呆,她几次看向桌上的信封,伸手触到一点,又烫手一般缩回。
如此几次反复,她索性一把抓起,闭着眼塞进被褥底下,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实在没想过嫁人的事,太突然了。
江州虽然不远,却也要离开京城,离开南华巷。
苏家现在住的这座院子,还是爹娘成亲的时候租赁的,后来她出生,家里也攒了些银子,才买下来。
可以说苏宜丹自有记忆起就住在这里。
外祖家固然好,可一年也就走动一次,印象里还是陌生。
她不舍得,爹娘恐怕更不舍得。
况且等祖父不在了,她就不必装模作样去掺和那些权贵的纷争,再不管什么皇后命,只安安分分过日子,偌大的京城还能容不下苏家几口人么?
苏宜丹思绪纷纷,逐渐说服了自己,笼罩的愁云也渐渐散去。
她最后看了眼被压在被褥下的信——
……还是以后再说吧。
皇宫内。
长禧殿是北魏历代皇帝寝宫,先帝好古玩,从前殿内摆饰皆是昂贵珍藏,风格也以厚重古朴为主。
新帝入住后,便命人撤走了所有古玩字画,清空繁复的点缀,只保留了最基础的设施。
此刻空旷的正殿门窗紧闭,侍立在门外的宫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稍一呼吸,便能闻到门缝中透出来的血腥味。
殿中光线幽暗,一地鲜血,泛着幽幽邪气。
倘若那些古玩字画还在,怕是都要被溅起的血毁个干净。
几名黑衣侍卫沉默地拖动着地上横陈的尸首,全部归到一处。
散不去的血腥味回荡在殿中,浓郁腥冷,令人头皮发麻。
桌案后隐在阴影中的男人面色凌冽,才掀起眼皮出声:“杀完了?”
“回主子,这几个都是近几日与宫外通过信的,其余没了。”
昨夜遇刺,想是有人里应外合,透露了新帝的动向。
这一场,是清理门户。
萧寂言微抬下巴,冷声道:“今夜三更,将尸首扔进齐家院子。”
“是。”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侍卫将尸首拖走了,只余满地浓稠如墨的鲜血。
殿门打开又合上,几名宫人提着水桶进来擦地,跪下去的腿都在发抖,却强忍着不敢发出声响。
萧寂言却独自坐在案前翻奏折,手撑着额头,甚至有几分慵懒闲适的气质。
大太监林公公瞅着满殿冷沉的气氛,斗胆上前一步问:“陛下,可要开窗透气?”
桌案前的男人没有理会,且众人都知道,废话只要再多说一句,下场便会难以预料。
与一个多时辰前在太傅府上时,简直判若两人,大概是苏小姐不在的缘故。
但林公公是个人精,自顾自提起:“奴才今日见着苏小姐,似是不喜欢血腥气的。”
萧寂言这才从奏折里抬眼,想起在灵德寺那回,她便很喜欢埋在他怀里闻他身上的味道。
“将门窗都打开吧。”
外头春日还未完全落下,浅金夕阳从门窗进来,照着空旷的主殿,却是冷冰冰的。
他坐在阴影里,望着那片没有温度的日光,只觉心腔沉闷。
分明在太傅府的时候,春光还是明媚温暖的,同一日的天气,差别竟这样大。
他微微眯眼,半晌,吩咐道:“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