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道菜终于到了尾声,萧寂言率先起身离席。
姚存玉拜谢之后,还想追上去再与萧寂言说些话,但其他宾客也都陆续过来与他这个主人家道别,令他应接不暇。
苏宜丹紧紧跟在男人身后,却感觉对方的步伐仍旧稳健。
她的目光渐渐落到萧寂言的背影上,先是看了看男人那被腰封束起的窄腰,而后不自觉往上,看到了一堵高墙似的宽阔肩背。
腰背挺拔,步子间距一致、不疾不徐,竟一点也看不出来异常。
若非刚刚亲眼看见血迹,她都要怀疑到底有没有受伤了。
直到走出太傅府,萧寂言仍没有停下,一口气上了马车。
皇帝的御驾,自然不是她随便能上的。
何况今日与他见过面、说过话,祖父那边已经很好交差了。
苏宜丹立即就想开溜,新帝身边的大太监却过来了,恭敬道:“苏小姐,陛下请您上去说话。”
苏宜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趁着其他宾客还没出来,没什么人会注意到,赶紧硬着头皮钻进马车。
里面格外宽敞,比普通马车大了足足三倍。
三条横凳上皆放置了靠垫和坐垫不说,中间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有几方嵌入式的木盘,放满了各式瓜果零嘴。
不愧是皇家御用马车,不仅外表看起来奢华,内里更是别有洞天。
萧寂言已在车内坐下,马车角落里等候已久的太医立即抱着药箱上前,先磕了个头,而后拿出处理伤口的干净布条以及几只陶瓷药罐。
药罐一揭开,浓烈的药香便充斥了整个马车厢,避无可避。
车里有太医,及时止血应当不碍事,苏宜丹心里那点担忧便散了。
不过这种关头,她也不好突然开口询问,便先稀里糊涂地到靠近车门的长凳边沿坐下。
与他恰好是车内对角。
“陛下,还请把衣裳解开。”太医小心翼翼地提醒,而后看向一旁的苏宜丹,“这位小姐……可需要回避?”
苏宜丹也不好意思观摩,主动保证:“陛下放心,今日之事臣女绝不会说出去,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下车了?”
不知是否疼痛袭来,萧寂言的声音变得格外低哑:“急着走,你怕朕?”
苏宜丹一愣,也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虽然她的确有点怕……尤其在怀疑对方就是灵德寺那日神秘人的情况下。
更何况就算不怕,男女之间保持距离也是理所应当的,北魏民风再开放,也没到陌生男女坦诚相见的地步。
萧寂言却已将手搭在腰上,缓缓解开了腰封,玄色衣襟敞开,露出健壮的半边身躯。
苏宜丹没想到他竟真如此坦荡,倒像是不把她当女人看。
她匆匆忙忙地扭过头,扒着车窗去看外面,语无伦次道:“陛、陛下,我也是女人呢,怎么随便脱衣服!”
萧寂言因她的话无声轻笑,暗沉的眼扫视过女子因仓惶躲避而略显别扭的身姿。
那一段纤细柔嫩的腰肢藏在衣裙下,勾勒出的曲线美得惊人。
他转而垂下眼,用棉布随意擦了擦腹部淋漓的鲜血,对太医说话的语气分外冷静:“先止住血就够了,剩下的回宫再说。”
苏宜丹听见太医摆弄药箱的声音,但一闪而过的男人身体却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陛下身上还挺白的。
她记得灵德寺那人身上也很白。
难道真的是……
想起那天,她心里更是怦怦直跳,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她心里随之咯噔一下,乱七八糟的念头便都消散了,耳朵里只剩身后衣物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还有血肉黏连被扯开的动静。
苏宜丹从小便很怕疼,稍微蹭破点皮都要流眼泪。
一想到伤口与衣物黏作一团,还要被强行撕开,她便手脚发软,仿佛自己的肚皮也跟着发痛。
她忍不住偏过头,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了眼——
谁知陛下恰好也正在看她,深邃的眸子里像搅翻了一团墨。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苏宜丹有些尴尬,目光只敢从那狰狞的伤口上掠过去,干巴巴地问:“……疼吗?”
“疼。”
他低低回应,出乎意料的坦诚。
男人袒露着大片腰腹,结实的肌肉线条被浸润在鲜血之中,堪称触目惊心。
太医止血的棉布用了几条,才勉强将伤口清理出来,而后从药罐取出几种磨好的药粉:“陛下,这是止血的药。”
萧寂言没说话,只是半阖着眼。
太医手脚倒也利索,药粉一撒,立即扯过浸透了药水的棉条,将伤口裹住。
最后又用干净布条进行缠绕固定。
马车内静谧无声,只偶尔有些起伏的呼吸声。
直到包扎结束,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男人都不曾吭过一声,唯有脖颈上凸起的青筋沾染了汗水的光泽,显出几分狼狈。
太医收拾好药箱,恭敬道:“臣就先退下了,可要叫林公公进来伺候更衣?”
萧寂言低哑开口:“不必。”
等太医出去了,他便睁开眼,看向苏宜丹:“你过来,替朕更衣。”
“……”苏宜丹脸一红,哪里好意思做这样的事,立即撩开车帘去找大太监林公公。
林公公站在车帘外,看她探头,笑眯眯地道:“苏小姐,坐凳下的大檀木箱里就有一套陛下的衣裳,劳烦您嘞。”
这是又推回给她了。
苏宜丹心里纠结,便半晌没动。
萧寂言竟也没继续要求,缓了缓神,自己伸开长臂,去摸索凳底的檀木箱。
他伤在腰腹,弯腰的动作自然最伤筋动骨,眉头肉眼可见地拧起。
苏宜丹天生是个软心肠,叹口气将檀木箱拖出,取出干净的衣裳。
萧寂言不知是不是耗尽了力气,只用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神色不如之前凌冽,竟有些懒洋洋的。
但苏宜丹到底是没出阁的女儿家,就算祖父再三叮嘱她要抓住一切与新帝亲近的机会,她也实在做不到。
她将衣服放到他手边,脸与耳根皆是通红:“陛下您先自己穿,实在不行我再搭手。”
萧寂言见她害羞,便也没为难。
伤在腰腹,动作不大倒不碍事,顶多略微牵扯一下。
苏宜丹便又转过头去,趴在侧窗边等待,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了,才回头检查:“好了吗……”
衣裳倒是换上了,却没有系腰封,深色衣襟交错散开,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肌□□壑。
他往后靠在靠垫上,身姿几分懒散,嗓音喑哑:“系不上,帮我。”
到这种时候,他叫“朕”都不说了,便无形中让苏宜丹觉得气氛松弛许多。
她看了眼腰封上的细绳和盘扣,样式复杂,倒不怪他这个失血过多的伤员穿不好。
这才过去,手拉着两边衣襟交错并拢。
女子指尖纤细,指甲也修剪得圆润,稍有不慎划过男人胸膛肌肤,便留下一串细微的痒意。
萧寂言看着她白嫩如葱的手,忽觉喉咙里发痒似的,撇过头去,轻轻清了清嗓。
苏宜丹没注意他的目光,只专注地整理好衣襟,将腰封仔仔细细扣上。
想到方才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她忍不住道:“这么重的伤,应当在宫里好好修养的,陛下,您对姚家可真好。”
带着伤也要来赴宴,还喝酒撑场面。
萧寂言低着眼,懒懒道:“你就知道朕是为姚家而来?”
“不然呢?”苏宜丹下意识回道,“难不成是为了其他的人?”
男人没有立即接话,反而意味深长地看向她,幽深的眸子里渐渐多出些别的意味。
苏宜丹缓缓眨了下眼,脑子有一瞬间的卡壳。
萧寂言却很快话锋一转,眸色沉沉:“我若真负伤不来,有些人恐怕要鸠占鹊巢、耀武扬威,岂能让他如愿。”
苏宜丹猜,这个人大概就是尚书令齐满江,只不过陛下自己都没有指名道姓,她更不可能去挑明了说。
这下伤处理了,衣裳也换好了。
她松了口气,再次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他吩咐?没有的话我就回家了。”
萧寂言半晌没吭声,又是静静地望着她,许久许久,好似打算一直这么看下去。
被看久了,那双冷泉一般的幽深凤眼竟也恍惚多出几分温柔沉溺的味道。
可他嘴里吐出的话却不是那么温和:“你说,朕若现在把你掳走、带回宫里、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你父母会不会吓坏了?”
苏宜丹眼睛微微睁大,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深沉莫测的新帝会忽然说出这样土匪一般的话。
她整个人都呆住,难以置信道:“什、什么?”
萧寂言便低低笑了声,缓声道:“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可帝王的双眼深不见底,谁也不敢说自己读懂了他。
嘴上说是开玩笑,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深邃。
苏宜丹动了下发软的双腿,默默坐端正了,悻悻道:“哈哈哈。”
外头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的提醒:“陛下,该动身了。”
萧寂言嗯了声,最后对她道:“朕受伤的事,不要让他人知道。”
苏宜丹不懂朝堂的明争暗斗,也不想卷进去,乖巧点点头。
怕他不信任,又竖起三根手指发誓:“臣女对天发誓绝不会说出去,而且绝不会借此事与您攀关系,否则就让臣女天打雷劈、天天吃胡豆!”
她真诚地说完,还斜过眼偷偷打量对方满意不满意。
若是不满意,她还能再说得严重一点。
萧寂言的脸色却淡了些:“偶尔可以攀一攀,朕不介意。”
苏宜丹愣住,神色有些懵懂。
一双水润润的杏眼,黑白分明的颜色满是和无害的气质,似乎这句话把她难住了。
“算了,想不通就别想了。”他撩开侧帘往外看了眼,“人都散尽了,在朕改变主意之前,回家吧。”
苏宜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一团,倒是听懂了回家两个字,立即露出笑容:“多谢陛下,臣女告退。”
她长得水灵漂亮,笑起来眼儿弯弯,便如蜜桃一般乖巧喜人。
萧寂言心尖有些发痒,才知先前在军中历练时,那些兵卒说的荤话不假——
美人不经意撒起娇来,是会叫人神魂颠倒的。
他挪开眼,鬼使神差问:“可想做朕的皇后?”
苏宜丹笑容瞬间消失,更是心神一凛,意识到这恐怕是试探。
她忙摇摇头,诚恳道:“臣女深知自己斤两,绝没有那个心思,也绝不会影响姚小姐的位置。”
萧寂言脸色微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行了,去吧。”
苏宜丹可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连忙钻出去,找自家的马车去了。
她身后,侧帘被勾起一角,萧寂言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翩然远去的小姑娘,微微弯了下唇:“卫昌。”
那名为卫昌的侍卫首领上前:“属下在。”
“叫春三和夏七交接手头的活,日后跟着苏小姐行事。”
“她胆子小,别让她发现了。”
“是。”卫昌拱手领命:“主子是担心齐满江……”
萧寂言摇头。
齐满江的人昨夜动过一次,再要有所行动也没那么快筹谋妥当。
朝廷势力错综复杂,想拿住他弱点的可不止一个齐满江。
偏偏弱点自个儿还稀里糊涂,不知自己的珍贵之处。
苏父身居六品,按朝廷规格来说不能培养府卫,除去府里做事的,通常就只有几个跑腿小厮供主人指派。
苏宜丹的身边,好像也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年纪不大,真遇到什么事,并不顶用。
今日他与她接近,必定会引起外人注意,需得提前做好安排。
想到今日种种,萧寂言不自觉摩挲着苏宜丹一寸寸替他理好的衣襟、亲手系上的腰封,在驶动的马车中合眼休养。
经年相思沉如水,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名正言顺出现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