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间互相敬酒是常事,尤其姚存玉是主人家,几乎将每桌都敬了一杯。
姚曾柔毕竟是姚家唯一后代,亦是姚家主人,所以她要起身敬酒,自然头一个来首座这边。
其他几个与她最亲近的贵女也跟着来了,裙袂翩跹,好似几只花蝴蝶。
苏宜丹放轻呼吸,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事,对上姚曾柔的眼神,竟是沉甸甸的冷意。
可等她仔细看去,对方又仍是那副温柔如水的模样。
姚曾柔停下来,带着几位贵女一同福身见礼:“臣女,见过陛下。”
蚕月锦制成的衣裙本就轻薄柔软,配上她那纤细的身姿,便很有弱柳扶风的气质。
然而萧寂言只瞥了眼屈膝下拜的众贵女,却没有理会,而是拿起银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菜。
其他人以为正常,可苏宜丹在旁边是知道的,陛下全程几乎就不曾动过筷子,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吃起来了?
就这么过了大约一刻钟,他才举起手里的白玉酒盏,薄薄的眼皮掀起,看向苏宜丹:“倒酒。”
众贵女还老老实实半蹲着身子维持行礼姿势。
萧寂言到现在也没喊她们免礼,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不过高门大户最重礼数,她们这些千金小姐从小练就了行礼的本事,这点子时间倒还不算什么。
反倒是最前面的姚曾柔有些摇摇欲坠。
或许是嫁去丽州后、夫家规矩不严的缘故,她的礼数荒废两年,此时便没有那么稳当。
身子摇晃了两下,发间那支熠熠生辉的金海棠掐丝步摇也随之晃晃悠悠的,摇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将眼抬起,雾蒙蒙地望向上方一身玄衣的男人,目光略带了几分祈求。
但偏偏萧寂言毫无察觉,只垂眼看着苏宜丹倒酒,而后在酒水即将满出杯盏的前一刻,用修长食指勾开了女子的手。
“……满了。”
美酒洒出一些,正走神的苏宜丹一惊,忙将酒壶收起,有些心虚地朝他偷瞄。
好在萧寂言没在意,仿佛这会儿才注意到行礼的人似的:“行了,都起来吧。”
众女这才纷纷舒了口气。
姚曾柔扶着酸软的腿站起,蹙着眉怯怯出声:“陛下……”
萧寂言看她一眼,颔首道:“今日是太傅喜日,朕亦感同身受,诸位不必拘礼,朕替太傅敬诸位一杯。”
说罢,他举了下杯当作祝贺。
这下不仅是几位贵女,在场所有宾客都紧跟着举杯,无论酒水还是清茶,都饮了一杯。
苏宜丹看着萧寂言仰首将一杯酒喝空。
他如今不是从前那默默无闻的大皇子了,即使是一品太傅府宴,也没有圣上敬酒的规矩。
他这么做,无非是给姚家面子。
难怪坊间都说新帝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原先那些关于他如何不择手段得位的非议,都逐渐被压下了风头。
姚曾柔泪眼盈盈,柔声感激道:“多谢陛下记挂,父亲与我都感激在心。”
方才还有些微妙的气氛,就在这君王施恩的三两句话里重新活络起来。
“看吧,陛下心里还是姚家为重。”
“就是,姚小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听见耳边细细碎碎的艳羡声,姚曾柔心里那点郁气才稍微散去一些,含羞带怯地抬头,大着胆子去看上方的新帝。
可那人却并未随着气氛露出丝毫笑意,漆黑深沉的眼瞳波澜不惊,如同一潭难以捉摸的深水。
看不出喜怒。
姚曾柔笑容微滞,实在猜不透这位新帝的心思,只得期期艾艾地道:“陛下可尝了席上的菜?备宴期间臣女也学了许多,不如臣女来替陛下布菜?”
萧寂言将白玉酒盏放回托盘:“不必,姚小姐是今日宴席的主人,没有让主人布菜的道理。”
话已至此,姚曾柔再说什么便会显得不懂事,她咬着唇,只能不情不愿地称是。
明明酒也敬了、话也说了,面子给足了,可不知怎么,总觉得不如想象中风光。
真是来为她与父亲撑场面的么?
姚曾柔盯着他身边怀抱白玉酒壶的女子,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苏宜丹也觉得有些奇怪。
新帝和姚曾柔说是青梅竹马,可怎么看起来,似乎关系不是那么亲近?
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身边的男人,余光只能看见对方玄色衣摆上的银色暗纹被日光照亮,繁复而精致。
众贵女跟着姚曾柔回桌,之间的气氛却渐渐变得格外微妙,三三两两以眼神交流。
陛下把苏宜丹放在身边,她们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的意思。
原本以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就算苏宜丹有什么凤命加身,也是争不过姚曾柔的。
可现在……
难不成陛下也逃不过凤命的诱惑?
说来也是,新帝得位的手段本就众说纷纭,如果能将这位苏凤凰纳入后宫,多少能正名。
而且先前几位皇子不就是这么被钓得前仆后继么?
听说当初三皇子把皇子妃的玉牌都给出去了,只不过苏宜丹没要。
更何况还有一件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就算撇去七七八八的东西,单就苏宜丹那副长相,也赢姚小姐太多了。
当初钦天监凤命之说一出,瞬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远亲近邻、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上苏家打探,一日能踩坏三条门槛。
起初还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可见了苏宜丹便都直点头——
苏家虽地位微末,但苏家女确实生得雪肤花貌,有一副上天恩赐的好皮囊。
更难得的是那通身的气派,莹润娇贵、清丽灵动,不像普通小官之女,倒的确是那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哪怕坐在花团锦簇的贵女堆里,姿容都是最出挑的,一眼望去很难不注意到。
姚曾柔虽也算长得好,可要与苏宜丹比,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更别说,姚曾柔还嫁过人,死了丈夫,是个寡妇。
众人识趣地不提,不代表心里不会暗暗比较。
回到自个儿的位置,席上的气氛如一潭死水,这才有人开口:“不过是替陛下倒酒,干些宫女的活,姚小姐不必在意。”
“是啊是啊。”
姚曾柔微微一笑,颇为端庄大气地道:“我怎么会在意,只是觉得苏小姐身份尊贵,陛下让她倒酒有些委屈人了。”
“姚小姐果然体贴大度。”
姚曾柔浅笑,听着周围附和的好话,藏在广袖中的手却死死掐着手心,几乎见血,眼神沉沉。
从苏宜丹记事起,她爹就负责宴席事宜,耳濡目染的缘故,不论什么规格的宴会,菜品流程她都了熟于心。
知道哪些合胃口,哪些不合。
一波菜撤下去,上来的新菜又是哪些。
可等那道期待已久的箸头春端到桌上时,她举着筷子愣在原地。
只见那被烧制成诱人金黄色的鹌鹑肉丁里,赫然混杂着点点青翠。
居然,是她最讨厌的胡豆。
她从小就不爱吃胡豆,而且她爹她娘都不吃,她们苏家人都是不吃胡豆的!
若是其他的菜就算了,可奇怪的是,箸头春的做法没听说加胡豆啊。
右下的姚存玉笑呵呵介绍道:“这道改良箸头春是小女研制而成,既增添颜色,又丰富口感,诸位觉得如何?”
底下自然一片夸赞之声。
既是姚曾柔的创新菜式,苏宜丹也不能说什么了。
可她望着盘子里金黄酥香的鹌鹑肉丁,实在眼馋,便用勺子舀了一勺,然后趁没人注意,偷偷地把绿色的胡豆挑出去。
一个一个地,全挑进旁边空置的杯盏里。
偏过头正好看见的萧寂言:“……”
苏宜丹似有所感,转过脸对上他审视的眼神:“……”
她怕对方以为她对姚曾柔的新菜品有什么意见,磕磕巴巴道:“……不是姚小姐研制的新菜不好吃,只是我不喜欢吃胡豆而已。”
萧寂言看向被她挑出来的几颗胡豆:“巧了,朕也不吃。”
他碗里的确也有一些箸头春,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动过筷子,大部分时候都略显慵懒地坐在那边。
苏宜丹这才恍然,眼睛亮了一些,好似找到同类一般:“我就说除了我家,世上肯定还有很多不吃胡豆的人!”
“先前我娘还说,等我找人家的时候,绝不找爱吃胡豆的男人,这样的女婿是不能进我们苏家大门的!”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会不会话太多了,有些后知后觉地捂住嘴。
好在萧寂言没说什么,只垂眼看向碗里青翠的豆子。
他不热衷于口腹之欲,没有特别喜欢的菜肴,说他不吃胡豆,归根结底也不算骗人。
苏宜丹顺着他的眼神,脑子里适时闪过祖父教的那些如何体贴男人的教条,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不要我帮您把胡豆也挑出来?”
当皇帝的总是矜贵一些,挑豆子这种事哪会自己动手。
他没反对,苏宜丹便把他的碗端过来,仔仔细细地挑起胡豆,一挑一个准,片刻后将碗重新推回他面前,乖巧地道:“陛下,挑好了。”
对方却没有应声。
萧寂言将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则虚虚搁在腰腹处,稍稍侧过脸,闭上了眼。
院子里迎着日光,暖洋洋的,洒在人脸上更是好看。
苏宜丹盯着男人的脸看了片刻,很不好意思地挪开眼,再次轻声开口:“陛下?”
萧寂言眉头微皱,眼皮透出隐约的青色,随之跳动一瞬。
他这才缓缓睁眼,光照进眼底,却像被吸进去了一般,只剩黝黑,喉咙里溢出一声:“嗯?”
苏宜丹总觉得对方状态不太对劲,目光不自觉下移,便看到他放在腰腹一侧的手。
宽大的玄色广袖覆盖着,一切如常。
可男人露出来的手背泛着冷白,青色血管微凸,骨节分明的长指上,赫然沾着点点猩红!
血?
苏宜丹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抬头,看向对方,几乎吓得弹起。
一只沉稳的大手先一步拦过来,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按在原位。
男人高大的身躯往她这边倾斜几分,以极低的声音道:“别动,坐好。”
苏宜丹的手被他紧紧攥着,几乎完全被包裹在那宽厚的手掌中,她的手背蹭着对方略带薄茧的手心,竟是一片冰冷。
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小声问:“您怎么流血了?”
这会儿再仔细去看,便能发现男人腰腹一侧泛着隐隐的红色,只不过穿着黑衣,所以不明显。
但衣袍上的银色暗纹早已染红了一片。
隔着衣袍都渗出来了,这个出血量必定不是寻常伤口。
萧寂言,他受伤了。
恐怕还伤得不轻,是新鲜流血的伤口。
苏宜丹思绪纷纷,立马想到今天不请自来的尚书令齐满江。
记得刚入场时,他是那般笃定萧寂言无法到场。
难道就是他……?
她头一回面对这种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说起来,萧寂言又不是她什么人,他受伤,她本没什么好急的。
可此刻被男人沾血的手紧紧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钻进鼻腔,渐渐地却令她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没有人能面对生命的流逝无动于衷。
一直这样出血,真的不会出事么?
萧寂言半睁着眼,偏头看着她仓惶蹙起的细眉,好似羽毛尖一般挠在心里。
从前读到“画眉深浅入时无”,他心无波澜,也不懂那些文人公子对美人柳眉的夸赞,只觉得沉沦无趣。
而此刻他望着苏宜丹略显忧愁的眉,一时竟挪不开眼,低声问:“担心我?”
苏宜丹回过神,被他问得语塞,只想把手收回来。
萧寂言不肯松,提醒道:“别动,有人来了。”
果然走来两个结伴的大臣,捧着酒杯开始说好听的话。
桌案下,二人的手肌肤相触、紧紧交缠。
男人冰冷的掌心也逐渐因她恢复些许温暖,体温相融,难分彼此。
苏宜丹脑子越发空白,根本没有听清那两个大臣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来敬了酒。
身旁的萧寂言面色如常,一双矜贵凤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威严。
等大臣走了,苏宜丹刚想挣扎,对方便先一步放开她的手。
她揉了揉手指,只觉被握得发麻。
怎么受伤了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更要命的是,她手上还蹭了一些血迹,红艳艳的,看得人脑壳发晕。
她摸出那条月白色的金贵帕子,赶紧趁着血还没凝结擦干净。
萧寂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
苏宜丹看着他这模样,就知道定是伤口没能止血,越动血流得越快。
拖着这样的伤口也要来赴宴,何必呢。
她心里叹口气,方知做皇帝也有这么惨的时候。
萧寂言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只见小姑娘用细白的指尖揪着手里那条帕子,神色恹恹,像是被他强行握住手,心生抗拒。
他到底不想让她不高兴,何况今日能见到人也够了。
再得寸进尺,恐怕她会心生抵触。
“一会儿散了席……”
可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轻轻碰了几下。
少女的手指柔软又温暖,竟试探着抓住了他的手掌。
苏宜丹先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见他没有拒绝,才大着胆子用丝帕替他擦干净手上的血。
月白色的名贵丝帕染上星星点点的红。
“不好被其他人瞧见,我替您擦掉了。”苏宜丹说,“您的衣裳颜色深,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不过一会儿散席,还是要赶紧找太医看看才是。”
“而且鹌鹑肉性温,有伤在身不能吃。”她将挑好的箸头春毫不留情地推远,然后才想起对方说了一半的话。
“您刚刚说什么?”
萧寂言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女娇丽的脸,忽地勾起嘴角笑了下——
“没什么,只是感慨苏小姐柔软心肠,从未变过。”
那年大雪是,灵德寺里是,现在也是。
叫他怎么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