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吧,说什么胡话?”立即就有人不信,“陛下好端端带你赴宴?谁信啊!”
“别是得了癔症吧!”
“姚小姐,赶紧让人把她赶出去!我看她是真失心疯了!”
“就是,陛下向来不近女色,别以为你有几分姿容就可以编排这种谎话,传到陛下耳中看你如何收场!”
其他的话姚曾柔反应都不大,唯独这句,令她眼神微凝。
从没有人否认过苏宜丹的美貌。
虽只穿着最普通的广袖长裙,发饰也略显素净,一张脸却是极端的美,一颦一笑都好似名家笔下的美人像,宜喜宜嗔。
眼下她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仿佛被排挤了,便如同一颗楚楚可怜的水蜜桃。
男人,天生就喜欢这样年轻貌美又干净娇柔的女子。
姚曾柔却再也回不去那样的好青春,原本她也是这样的。
女宾的坐席虽然在最末尾,又与男宾稍微隔开,可这番动静很难不引起其他桌的注意。
尤其开席后众人皆落座,苏宜丹一个人站在那里,想看不见都难。
萧寂言坐在最上方的首座,能将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
他搭在桌边的长指轻轻敲了下边沿,发出并不明显的声音。
身旁的大太监便上前一步,吊起尖细的嗓音道:“姚大人,不知那边可是发生了什么?”
姚存玉也不知道,便叫了个下人去问,回来才知是苏家姑娘没位置坐,还自称是陛下带进来的。
女儿不喜欢苏宜丹,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理解,当下也皱着眉道:“简直是信口开河,如此没规矩,也不知苏寺丞是怎么教的女儿?”
尾桌的苏父战战兢兢地起身,都做好了面对雷霆之怒的准备。
谁知首座的年轻帝王却淡淡嗯了一声:“的确是朕带进来的,毕竟是喜宴,多一份祝贺有何不好?莫非偌大的太傅府连一双筷子都添不起?”
这话一出,不仅姚存玉愣住,女宾桌上的贵女们也都齐齐傻眼。
居然真的是陛下带她进来的!
虽然听起来不过是顺手而为,但有新帝的承认,她们怎么敢再挤兑人家。
姚存玉立即道:“陛下所言极是,所谓来者是客,柔儿,还不快给苏小姐寻个位置。”
姚曾柔脸上的笑容淡了,目光扫过余下的几个空位,正打算随手指一个——
“何必麻烦,朕边上还能坐个人,让她过来吧。”
此话一出,院中觥筹交错的声响极有默契地中断一瞬,竟出现片刻的安静。
苏宜丹凤命在身,这两年也算京中风云人物,这些消息灵通的朝臣哪有不认识的。
新帝先前并未理会苏家,今日却又是带她赴宴、又是赐座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姚存玉忍不住问:“陛下这是……”
“正好找个人倒酒罢了。”萧寂言微微笑道,看了眼桌上搁着的空酒盏,态度瞧着很随意。
听出对方不以为意的语气,姚存玉紧绷的心弦才松开,跟着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此等小事,陛下使唤臣府里丫鬟就是,手脚还更稳妥些。”
萧寂言掀起眼皮看过去:“倒个酒而已,不劳太傅操心。这道羊皮花丝是西域名菜,太傅不尝尝?”
被这般岔开话题,姚存玉张了张嘴,却也没法继续说下去,只得夹了一筷子菜。
君无戏言,新帝身边的宫人当真就去尾桌将苏宜丹带了过来。
苏宜丹就这么踏着中央的青石路越过所有人,一直走到了新帝身边最近的地方。
那里早已添上一把椅子,是她的位置。
她知道此刻定然有许多眼睛在看着自己,却都不如近处新帝冷沉莫测的视线让人心惊胆战。
轻飘飘的却好似带着锋锐之气,仿佛要把她看出个窟窿。
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惴惴不安地跳到了嗓子眼,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那张白皙透红的脸蛋上,先是细弯的柳眉微微皱起,接着又抿住了红梅瓣似的唇。
一双杏眼里波光颤颤,纤长的睫羽眨啊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寂言无声地扯了下唇,语气却冷淡:“平身,赐座。”
他所坐的是首座,面前的桌案也更大,添一把椅子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却也难免不如单人的宽敞。
苏宜丹坐下时,看到自己的裙摆擦过男人笔挺的衣袍,层叠的湖蓝色与玄色挤作一团,像冷夜里的湖水。
再稍微挪一挪位置,男人的腿便靠上来了,虽隔着两层衣裳,却仍叫人心里一颤。
苏宜丹躲了躲,最后并着腿坐得笔直。
萧寂言知道她在躲,手撑着太阳穴,偏头看过来,目光扫过女子端正的坐姿。
从那落在白皙脖颈上的细碎乌发一直看到后腰姣好的曲线。
离得这么近,苏宜丹才发觉眼前的男人实在太高大了,坐在那里也像座小山似的挡住半侧日光。
她坐下后几乎是被笼在对方的影子里,正悄悄往外挪时,对方却忽然伸了手臂过来。
宽大的玄色衣袖遮住视线,她猝不及防撞了一下,迎面竟扑来满鼻的冷香。
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并不浓郁,却别有一种幽深凛冽的意境。
苏宜丹心里几乎漏跳一拍,难以置信。
这种味道她以前也闻到过。
是在灵德寺厢房那次,她扑倒的那位不知名男子,那披散的长发里、敞开的衣襟里,被她深嗅过许多回的,都是这个气味。
那时眼睛记得不清楚,鼻子却变得格外灵敏,那种独特的冷香她怎么都不会记错。
两年来,她从未在旁人身上闻到过,怎么也没想过会在陛下身上闻到。
如今鼻腔的气味猝不及防与回忆中重合,苏宜丹吓得几乎不敢呼吸,睁着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实则惊慌与心虚都写在了脸上。
难道是……不会吧?
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也太荒唐了,兴许只是巧合。
萧寂言取回一只白玉酒杯,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将菜肴往她那边推了推:“饿了?”
苏宜丹脑子还嗡嗡的,看着面前的各色美味佳肴,许久才回过神,僵硬地胡乱点点头。
这等规格的烧尾宴有足足八十一道菜,其中有很多甚至是宫廷秘方,寻常时候根本吃不到。
她也不好去打量底下其他人的眼神,埋头吃饭是最好的选择,便夹来离得最近的猪肘子。
为了方便进食,厨房早就将猪肘子分割成块,而且皮肉软糯脱骨,一点也不费力。
软糯的猪皮在口中化开,裹着粘稠汤汁,肥而不腻、咸香浓郁。
平日吃到这种美味,她定会全神贯注仔细品味,可眼下心里一团乱麻,全想着那熟悉的冷香气味的事,几乎没尝出味道。
连汤汁沾到嘴角、将口脂染花了都是后知后觉的。
她下意识拿指腹摸了一下嘴角,愣神时,斜侧里便伸出一只手,递了块月白色的手帕给她。
那手帕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缎面细腻,可见材质极好。
苏宜丹抬头,看到新帝那张俊朗得过分的脸,神色冷淡,似乎也只是顺手而为。
可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他的帕子擦嘴。
她咬着唇,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局促道:“多谢陛下,但是不用了,一点点而已……”
萧寂言表情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嫩红的舌尖伸出来又缩回去,却没能卷走嘴角的猪肘汤汁。
他低了低头,索性拿帕子对着女子红嫩的唇角重重擦了几下。
他是一点也不算温柔的人,幸好帕子足够柔软,否则苏宜丹的嘴都要破了。
但即便如此,女子的嘴角周围还是红了一点,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萧寂言似乎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瞬,而后将手帕往她手里一塞。
心想,细皮嫩肉的,不经碰。
苏宜丹手里攥着男人的帕子,好似攥住一团火。
幸好席上酒意正酣,各桌有各桌的热闹,虽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不寻常,但好在不是很多。
只不过其中有一道目光格外烈烈,好似箭头一般直直往她脑门戳。
正是姚曾柔。
她那一桌贵女没有一个安生吃饭的,都脸色各异地打量着这边。
一想到她们这么多人,刚刚居然就这么看着萧寂言——
给她擦嘴。
苏宜丹的耳根倏地红了,捏紧手帕,一时有种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的尴尬感。
偏偏始作俑者浑然不觉,她只能望见对方冷峻的下颌,独自心乱如麻。
这位新帝生得极其俊美,斜飞的眉、高挺的鼻,还有那双如同画中人一般标志的矜贵凤眼,没有不惊艳的。
对方也正看着她。
男人眼尾细长的凤眼深邃,漆黑的瞳仁里落了几点细碎的光。
兴许是先入为主了,苏宜丹如今看着,竟觉得连这双眼睛都与记忆中灵德寺那人有些像。
她不禁有些恍惚,轻轻掐了下手心,令自己更清醒些。
那日灵德寺不知是谁点燃的迷香,她神志不清间对那人上下其手、占足了便宜。
若真是他,那他可曾认出自己?
倘若认出来了,他又会怎么想?
要知道,这位新帝方才还众目睽睽之下让侍卫杀了人,可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苏宜丹惴惴不安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心里有羽毛在挠似的,恨不能立即问出心中所想。
可又担心,万一他本来没认出来,她一提反而让人发觉了怎么办?
毕竟那日彼此神志混沌,厢房内又昏暗,看不清也很正常。
苏宜丹就这么偷看一眼、又偷看一眼,心思百转千回,却一句都不能与外人言。
她偷看的姿态未免太过明目张胆,那双水润杏眼里含着几分明晃晃的幽怨,映着明媚的春日格外灿烂娇俏。
本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再故作成熟稳重,不经意间总会透露出少女娇憨的神情与姿态。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萧寂言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唇,当作没有察觉。
只是恍惚想起多年前那个大雪倾城的寒冷冬日,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令他念念不忘许多年。
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亦见惯物是人非,幸好,春光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