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祖父,那您说的法子是什么?”苏宜丹安抚好长辈,主动问起。

见她满脸乖巧懂事,苏老爷子的火气渐渐消下去,满意道:“三日后太傅府烧尾宴,你知道是谁负责筹备?”

所谓烧尾宴,就是官员升迁后、宴请同僚的府宴。

如果升迁的级别很高,规格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凡三品及以上重臣甚至还会宴请君王,以示感恩。

三日后,姚太傅就要在府上办一场隆重的烧尾宴,新帝待姚家情深义重,届时一定会到场。

而府宴向来是自家筹备的,譬如若是苏家,那就是苏母来操持。

苏宜丹想了想:“姚太傅早年丧妻,一直不曾续弦,府中没有主母。那只能是姚小姐?或者是太傅府的管事?”

苏老爷子摇摇头:“都不是。”

“是你爹。”

苏宜丹一愣:“父亲?为什么?”

如果是他爹负责,那要把她顺便捎进去的确不难。

可苏父作为六品光禄寺寺丞,平日掌管宫宴祭祀膳食是没错,但逢年过节往重臣府里送菜,那都是以圣上的名义“赐菜”。

从没有帮某个大臣筹备私宴的情况,毕竟再是个小官,那也是正儿八经上了吏部官册的正六品。

帮姚太傅筹备宴席……这不把她爹当下人使唤么?

苏宜丹忍不住问:“我从没听过这种先例,想来并不合规矩,姚家这么……就没人说什么?”

苏老爷子捂着嘴咳嗽,没说话。

一旁的刘叔和善道:“小姐有所不知,此事乃是陛下口谕。”

苏宜丹的话便止住了,仔细一想,如果不是新帝开口,光禄寺那边也不会答应。

堂堂六品寺丞去给人做管事,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平白在同僚中跌面子不说,且吃力不讨好。

做好了,顶多姚家赏赐一些金银;做不好,反而惹姚太傅不高兴。

苏老爷子倒是面无忧色:“你爹在这个位置二十年,一场府宴而已,还不至于出错。倒是你,此等机会可遇不可求,三日后烧尾宴,定要让陛下记住你,可明白?”

事情如此凑巧,令苏宜丹一句推脱的话都想不出来。

不过她反正就是听话去走个过场,至于能不能和新帝见上面、说上话,看天意吧。

刘叔端着热好的药进来,苏老爷子灌下去一碗药,勉强止住咳嗽。

他瞅一眼旁边的孙女,语重心长道:“记得,赴宴时要好生打扮打扮!整日穿得这般朴素,怎么让陛下记住?我让人给你拿些银子,你去买身新衣裳,颜色鲜艳最好!”

刘叔便按吩咐取来一锭银元宝,塞进她手里,沉甸甸的,足有五两之多。

苏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这是老爷子的私房钱了。

苏宜丹看着老人枯瘦苍老的面庞,默不作声地收下。

给钱,没有不要的道理,就当是三日后赴宴的精神损失费吧。

直到她再三保证会好好准备,苏老爷子才心满意足地放她离开

如此被唠叨了足足一个时辰,苏宜丹从屋里出来时几乎头昏眼花。

苏父正准备姚府烧尾宴的事,光席面就有八十一道菜,接下来三天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

苏母早两日回了江州娘家,还没有消息,不知有什么事。

双亲都忙着,苏宜丹生怕又被老爷子拉去数落,便借着买衣裳的由头,急匆匆拉着丫鬟脆桃出门了。

行至人声鼎沸的大街,主仆二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脆桃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姐别往心里去,老太爷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对您还是好的,出手又大方。”

苏宜丹自然知道这个理。

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老爷子对她也算慈祥和蔼,只是没想到人老了竟这般望孙成凤。

倘若真苛待她,她也就不管不顾了。

可偏偏祖父其实一直待她不薄。

她爹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底下与她说,大夫说祖父没有两年可活了,最后的日子便遂他心愿。

想到这儿,苏宜丹还有几分心酸,便打算依老爷子说的,先去买一身新衣裳。

二人去了城西最大的马场,说是马场,但其实占地极广,不止能打马球,还有不少铺子经营。

据说暗地里还有见不得光的生意,背后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普通百姓不许入内。

从前她跟着四皇子来过几次,马场的人为了讨她欢心,便主动送上一块乌檀木腰牌,在这里买东西能有不俗的折扣。

但苏宜丹来得并不多,她不擅长打马球,也不喜欢这里纨绔结堆、纸醉金迷的气氛。

远远望去,还能看到空旷的马球场上有两队人在打马球,皆穿着两色窄袖短衣。

其中有一人体格高大,骑着马、握着修长马球杆,竟有闲庭信步的从容感,格外引人注目,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忽然有人喊她——

“哟,这不是苏凤凰吗?”

苏凤凰。

自从钦天监说她是皇后命,旁人便用这话来调侃她,只不过从前没人当面喊。

余光里出现六七个年轻男女,尽是富贵家的公子小姐,锦衣华服、玉带罗靴。

苏宜丹有意避开,只装作没听见,步子不停,将一群人甩开。

为首的男子直接大步拦在她面前,阴阳道,“好大的脾气,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说不得碰不得的金凤凰?”

“就是。”其他人附和道,“不过是六品小官之女,别给脸不要脸。”

“谁不知道你近日一门心思想见新帝,既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又装什么清高?”

苏宜丹心里叹口气。

为首之人是宣平侯幼子,楚厘,曾几次三番邀她一起出游。

但这人名声不好,私底下欺男霸女,苏宜丹便次次找借口婉拒,如今可不是要找回场子。

她规矩地福身:“原来是楚公子。”

看到她低眉的模样,楚厘这才满意地勾起唇:“其实苏妹妹长得这么美,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陛下不识货,我识啊!他不要你,我要啊!你若跟了我,一样能保你苏家荣华富贵,如何?考虑考虑啊?”

苏宜丹不可能跟他,可又得罪不起这些人,不知所措地扯了扯袖口:“楚公子谬赞了,我姿色平平、家世平平,如何能高攀侯府……”

“啧啧谦虚。”楚厘笑得浪荡,目光掠过女子饱满的胸口,“妹妹的姿色可不止平平啊……”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便齐齐露出了然的神色,互相说了句什么,惹得笑声一片。

苏宜丹脸色倏地涨红,气得手都有些发抖,挤出一句:“你不要脸……”

她担心再纠缠下去真要出事,立即转身要走。

楚厘等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笑嘻嘻地伸手去拦:“好妹妹……”

就在这时,马球场的方向忽然飞来一只马球!带着无与伦比的势头猛地砸向楚厘!恰好砸在他半张脸上!

楚厘哀嚎一声捂着头倒下,苏宜丹吓了一跳,四周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那些狐朋狗友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去扶地上的楚厘。

马球随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地滚远了。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楚厘反应过来,面色狰狞、勃然大怒。

追着马球跑来的小球童连连鞠躬,腿发着抖要哭了似的:“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小人马上去找管事的!”

“找管事有屁用!还不把那打球的狗东西找来!喊他来给老子跪着磕头!”

马球空心,砸这一下顶多肿个几日,主要是在众人面前丢尽面子,才令楚厘这般气急败坏。

但不必球童去找,球场上热火朝天的两支队伍早已中止比赛。

一人骑着黑色骏马踏步而来,手里提一柄绘着彩纹的马球长杆。

此人身形健壮,宽肩迎着日光好似一堵不动如山的高墙,裹在黑裤中的一双长腿踩着马镫,气质威严。

“楚四郎好大的脾气。”那人淡淡开口。

眼见就要有一场腥风血雨,可不知为何,原本脸红脖子粗的楚厘一瞧清来人,竟倏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猛地缩回脖子。

“司、司徒长公子?”

司徒长公子?

苏宜丹一愣,一品骠骑大将军司徒闯的嫡长孙?难怪楚厘吓成这样。

司徒大将军身为北魏武将之首,之前一直驻守边关,这位长公子也没在京城露过面。

她多少有些好奇,悄悄抬眼看去,却发现那人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漆黑凤眼。

狭长眼角上扬,凌厉深沉、气势逼人。

苏宜丹心里扑通一下,恍惚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梦中的男人——

模糊记忆里,似乎灵德寺那天的男人也生了这么一双喜怒难辨的凤眼。

可男人的腰间的确挂着司徒府的令牌,且楚厘等人更不会认错。

而且前年事情发生的时候,这位司徒长公子人还在西北边境呢。

据说他在一场恶战中伤了脸、落下旧疾,从此便多以面具示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兴许是刚做过梦,又听祖父唠叨太久,她着实有点头脑发昏了。

苏宜丹低下头去,却没发觉男人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她的身上,幽远深沉,似一汪不见底的潭水。

实则正是借用了司徒长孙身份、出宫办事的北魏新帝,萧寂言。

他一手拉缰绳,面色冷冷:“发什么愣?还不将我的球捡来。”

楚厘毕竟是侯爵之子,难免心底憋屈。

可司徒家手握军权、助新帝登基,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若开罪对方,他爹恐怕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只得赔笑拱手:“没想到是长公子在这里打球,真是好兴致,我这就去。”

说完便拾起马球,小跑着一路将球送到了球场边,恭恭敬敬给人递上前。

萧寂言用马球长杆挑落他手里的马球,眼风一扫:“替我向楚侯爷问好,滚吧。”

楚厘暗自咬牙。

对方分明与他同辈,话里话外却浑然拿他当黄毛小子看待。

无论那声“楚四郎”,还是让他往家里传话,实在是冷傲得紧!

但他面上不敢有丝毫怨言,喏喏退下,也顾不上一旁的苏宜丹,一群人匆忙逃走,好似生怕跑迟了又被对方叫住。

苏宜丹这才松口气,余光偷偷打量那位司徒长公子,皮毛黝黑的骏马正低着头,啃食球场边缘的嫩草。

苏宜丹迟疑片刻,往前靠近一些,福身行了礼,道:“多谢司徒公子。”

对方坐在马背上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淡地扫她一眼:“谢我?谢我什么?”

苏宜丹一愣。

难道对方不是替她解围?难道那马球真的只是恰巧打中了楚厘?

但那球都从马场飞到成衣铺门口了,寻常打球会这般用力吗?

她神色微微尴尬,磕巴道:“没、没什么……是我想多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淹没在马场嘈杂的人声里。

就像她这个人,浑身柔软娇色,仿佛没有一点棱角,也不知如何保护自己。

男人抿了下唇,唇角压成一条冷硬的线,令人看不出情绪。

他目光扫过丫鬟手中的东西:“买了新衣裳?”

苏宜丹有些不明所以,懵懂地点点头。

对方却没再说什么,好像只是一句客套的寒暄,随即便先一步打马离开,只留下一道高大挺拔的背影。

那身马球服料子甚至是最上乘的流云锦。

要知道流云锦价比黄金,富贵人家也只舍得用来裁好衣裳穿,他却用来做马球服,实在奢侈。

脆桃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小姐,小姐?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她想到什么,嘿嘿一笑:“其实依奴婢看啊,京城里好的公子有不少呢,小姐也不一定要进宫,听说宫里可无聊了。”

苏宜丹回过神,弹了她的脑壳:“又说胡话,世家公子,哪里能任由我挑选。”

就以司徒长公子的身份来说,人家要娶妻也是从京城高门贵女里选,与她有什么关系。

买完衣裳还剩二两银子,便又买了些吃的才回家去。

苏老爷子见怪不怪,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也没叫她把多余的银子还回去。

入了夜,苏宜丹难得有些失眠。

姚家这场宴席她不知要怎么应付,到时候不仅会碰见新帝,还会碰见姚曾柔。

人家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她夹在中间实在尴尬,仿佛一只搅扰鸳鸯戏水的野鸭子。

可顶着祖父的殷勤期盼,她又不能不去。

苏宜丹辗转反侧数十次,最终从怀里取出一枚佛珠握着,才在黑暗中勉强闭上眼睛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