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几节都是公共课,教室里人很多。
池曜特地占了明灿常坐的第三排居中位置,留了他旁边的两个座位给她和许嘉筠。
明灿进教室,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第四排,和池曜错开。
许嘉筠买咖啡来得晚些,落座时,看到池曜坐在斜前方,颇新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池总今天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补觉?”
池曜顶着张得天独厚的脸蛋,性格又随和无拘束,班里女生都爱和他说话,许嘉筠也不例外。
至于这一声池总,无非是因为他家里有钱,还不是一般的有钱。
池曜周中住宿舍,周末回家,不少同学见过来接送他的豪车,千万级的都有好几辆不重样。
明灿对这些富少逸闻不屑一顾。
明家是老牌豪门世家,百年间几辈人在北城耕耘积淀出底蕴,优雅、低调和矜重是刻在骨子里的,与池曜背后的池家,也就是乘着前二三十年的东风飞速崛起的商业新富,价值观上有着极大不同。
池曜平时那副懒散涣散的样子,在明灿看来,就透着股一夜暴富之后穷奢极欲的烂泥味儿,这么瞧怎么扶不上墙。
下午几节大课连着上,池曜破天荒地支棱住了,背影高高大大杵在明灿前面,非常醒目。
第一节课的时候明灿还能目不斜视,装作没他这个人。
到第二节课,明灿手机在桌兜里震动,保姆张姨发了几条消息来。
今天是星期五,一年级小朋友两点就放学了,张姨这会儿正在学校接淼淼。学校里有个小动物园,明淼放学后拉着张姨去看羊驼,张姨拿手机给淼淼和羊驼拍了好几张照片,一并发给明灿。
大学课堂上没人管你用电子设备,明灿一开始把手机平放在桌上,看着看着,她忽然立起手机,放大屏幕上的照片,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明光,认真比对起了淼淼和斜前方某人的后脑勺。
好巧不巧,池曜突然回过头,正对上明灿的手机。
他一挑眉,吊儿郎当地笑:“干嘛,偷拍我?”
明灿两眼一翻:“我有病吗?”
“谁知道呢。”池曜摸了摸后脑勺,转回去对着旁边的韩一鸿自恋,“你说的没错,我这个后脑勺确实帅,把班长都迷住了。”
明灿听得想报警,低声讥诮:“就一银样镴枪头。”
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她手机丢回桌面,许嘉筠瞥见屏幕上的照片,惊叹:“好靓的小帅哥,是你弟弟吗?”
明灿点头:“表弟。”
许嘉筠指尖划拉屏幕,看到下一张淼淼的正脸照:“哇,你们长得好像!”
她音量没收住,前排的某人听到,饶有兴致转过来,眼睛直往明灿手机上瞟:“给我也看看呗。”
明灿直接将手机倒扣,速度之快,能擦出电光火石。
她秀眉不自然地皱了一下,唇瓣微微张开,迸出驱赶的气音。
好像手机给他看一眼,会夭她几年寿。
池曜没立即转回去,一只胳膊懒架在桌沿,轻飘飘觑着明灿,欣赏她傲慢的、冷淡的、不把他当回事的表情。
她有一双透黑的眼珠,嵌在饱满的杏子眼眶中,是极柔美的眼型。可惜她从不把眼睛睁全了看人,总要低敛几分,让眼尾收梢出平直线条,含着锋利、审视,睫羽上翘的走势,仿佛都带有与生俱来的傲气。
午后阳光斜照进来,她脸上覆了层绒光,说不出的光滑釉质,艳色的唇不自在地微抿,池曜看失了神,把她烦躁模样也当做艺术品一般观赏。
学校里喜欢明灿的男生很多,坚持追她的却没多少,因为明灿拒绝人很果断,不留任何余地,甚至不吝出口伤人。一轮轮打击下来,能坚持到现在的,许嘉筠评价,那都是有点贱骨头在身上的。
在明灿炸毛前一秒,池曜终于贱爽了,慢悠悠转回去,黑发间露出的耳廓变得很红。
明灿倒扣桌上的手机被许嘉筠捡起来,她还没看够小帅哥,这个五六岁的小表弟帅到大二老阿姨都春心萌动。
公共课很水,又有个大高个挡在前面,明灿没什么负担地摸起了鱼,凑许嘉筠身边:“有那么好看吗?”
许嘉筠:“我愿意等他十年……十年好像不够?那十五年。”
明灿:“我不同意。”
许嘉筠拿胳膊肘拐她:“又不是你儿子,有你什么事?”
还真是我儿子。
明灿毫不客气地回拐了许嘉筠一下。
听许嘉筠没脸没皮地夸淼淼惹人喜欢,明灿心情莫名的舒畅。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越来越进入母亲这个角色。
记得不久前,姑姑明姝还未离开北城的时候,曾提议让淼淼跟着她去申城,毕竟淼淼名义上是她养子,她照顾起来不需要避人耳目,即便工作忙没空亲自照料,她也可以安排保姆、司机、家教全天候陪着淼淼,绝不会有闪失。
说实话,明灿曾被这个提议打动,犹豫了很久。
她才19岁,还未离开象牙塔,连恋爱都没谈过,这个从天而降的五岁半儿子会把她现有的生活、未来的计划全盘打乱,甚至一不小心还会将她送上社会新闻头条。
因此,把淼淼丢给明姝照顾,对明灿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最后,明灿婉拒了姑姑的好意。
她知道把淼淼交给明姝之后,他一定不会被亏待,但她也知道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是什么感受,淼淼自己一定不愿意和她分开。
明灿是个很要强,责任心也很强的人,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克服不了的困难,她也做不到把亲生儿子像包袱一样丢给别人。即便她和这个长相酷似自己的小男孩暂时还没有什么感情,她也决定扛下这个艰巨的养娃责任。
是的,责任。
明淼于她而言,就是一个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一个她必须勇往直前的逆境。
然而现在,看着手机里那些生动可爱的照片,明灿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和淼淼之间的感情链接。
好像不仅仅是责任了。
许嘉筠还在夸不停:“这孩子有明家的优良基因,长得又这么像你,一定非常聪明吧!”
明灿:……
心态突然崩了,想刀人。
前排的池曜脊背莫名一凉,下意识回头看了明灿一眼——
救命,好强的杀意!
他吓得满头汗,不明白哪儿又惹到她了。
今天课多,明灿到家时已是傍晚,没赶上和淼淼一起吃饭。
晚上七点,淼淼要上二外课了。他有一间专属小书房,书桌前方的墙面上是一张巨大的投影幕布,老师会出现在幕布上给淼淼直播上课。
大部分富裕家庭都会请老师上门辅导孩子,但明灿不希望外人进出他们家,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线上授课模式。
明淼的二外是西语,明灿坐在明淼身后不远处旁听。
老师今天教明淼的单词恰好是数字,从一到十,明淼记的很快,读的也很标准。
接下来,老师拿出几个毛绒玩偶,摆在桌上,让淼淼根据数量说出对应的西语单词,再做简单的加减法。
老师摆出两个兔子玩偶,淼淼用西语大声说:“两个!”
老师又拿出三个乌龟玩偶,淼淼盯着数了数,说:“三个。”
老师:“淼淼真棒!那现在桌子上一共有多少个小动物?”
淼淼呆了呆,眼睛睁大,一个一个认真数:“1,2,3,2,1……一共一个。”
……
竟然连数数都不会。
明灿绝望地叹了口气。到了这一刻,无论她有多不情愿,也只能接受她的儿子毫无数学天赋这个事实。
西语老师化身数学老师,用上各种可爱的教具,寓教于乐,花了将近半小时才让淼淼记住10以内数字的顺序和大小关系。
明灿离开了淼淼的小书房。她的心情还算平静,昨天看的育儿视频里,老师说教天分不高的小朋友学数学,一定要善用教具,反复多次加深印象,所以她打算去研究一下买什么教具在家里教淼淼。
淼淼看着妈妈开门离开,他多少猜到妈妈为什么郁闷,忍不住在心里说:“33叔叔,我以后真的学不会数学了吗?”
系统的编号是233,并没有性别。淼淼觉得它声音更像男的,所以礼貌地管他叫33叔叔。
系统:「宿主,你已经失去数学天赋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只有努力练习超能力,随着能力值提升,你失去的东西才会慢慢返还」
顿了顿,系统又说:「你后悔了吗?」
明淼低头,拿铅笔在纸上画了只乱七八糟的羊驼,唇角兴奋地扬起来:“完全不后悔!”
系统:……
明淼:“我今天听懂羊驼说话了!它会一边朝我吐口水一边对我大喊滚开啊,好厉害!”
系统:「你开心就好。」
明淼:“感觉今天使用超能力不怎么消耗体力呢,是不是我又变厉害了?”
系统:「不消耗体力是因为那只羊驼从头到尾只会说滚啊滚啊滚啊,没有技术含量。宿主,要想快速提高能力你还是应该多翻译人类的语言,尤其是你妈妈这种口不由心的人。我看你今天一直没有对她开启能力,为什么?」
“为什么……”明淼情绪低了些,“我就是,突然不想听了。”
明淼虽然不知道穿越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现在所处的世界已经不是从前的世界了。
这里的妈妈不认识爸爸,也不认识他……她不是从前的妈妈了,昨天淼淼用超能力清晰地听到她说不想见到爸爸,他今天突然有点害怕用超能力会听到妈妈说她也不喜欢他这个儿子、要是没有他就好了这样的话。
系统可以感知到明淼的心理活动,冰冷的机械音难得透出几分温和:「那就算了。你现在的能力值应该足够开启一个稍微简单一点的人类翻译对象,比如你的同学。下周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明淼:“好的耶!”
翌日,星期六,明灿回了一趟明家。
明灿上大学后就很少回家,捡到淼淼之后更是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今天要不是奶奶来家里,需要她作陪,明灿也懒得回去。
明灿的奶奶刘钟灵是爷爷明于彰的第二任妻子。明于彰和原配妻子育有两子,离婚后娶了刘钟灵又生了一子一女,也就是明灿的父亲明铮,还有小姑姑明姝。
明家,就如同所有子孙繁茂的豪门世家一样,逃不开权力交接的继承之战。
明于彰的原配妻子家世显赫,刘钟灵远不如她,因此明灿的大伯二伯一开始更受明于彰器重。大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了很多年,直到最近十年,因为大伯一连串的投资失败导致家族企业增长滞缓,明于彰似是嫌他才能平庸,便提拔了二伯与大伯平起平坐,同时把明灿的父亲明铮调去执掌明氏旗下的金融集团,渐渐形成了三兄弟各据一方、分庭抗礼的局面。
至于明灿的小姑姑明姝,她生得太晚,比三哥明铮都小了将近一轮,待她长大成人,继承战场上早已没有她的位置了。
但其实,年纪小只是次要原因。
明姝之所以注定和继承人无缘,最大的原因是明于彰这人生性古板守旧,重男轻女,在他眼里,继承人只能是儿子。
同样的,儿子的继承人也只能是孙子。
明铮的商业才能并不逊色于两个哥哥,但他始终不受明于彰重视,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强势的母族助力,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孤俦寡匹,只有一个女儿。在明于彰看来,这就叫后继无人。
21世纪了,北城的这些老牌豪门,仿佛还停留在封建社会。
明灿的母亲去世多年,明铮一直没有再娶,刘钟灵今天来儿子家里造访,不出意外,就是给他安排相亲,劝他早日再婚,延续香火。
这些事情自然不会当着明灿的面说。
饭桌上,彼此心照不宣。
明灿夹了一口海黄鱼,状似不经意地说:“我记得这道菜妈以前很喜欢。爸,下个月是妈的忌日,我们在市中心的展览馆办一场纪念画展吧?”
明铮愣了下,点头:“我安排人去办。”
刘钟灵坐在一旁,没有说什么。自从苏稚宁去世后,明铮自知有愧于亡妻,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是无有不从的。
明灿当了十几年独生女,从小娇惯,盛气凌人,自然不希望父亲续弦,更不希望有弟弟妹妹来分走她的宠爱——
刘钟灵只当她是这样的小女儿心态,不理解大人的难处,不知道父亲已经卷入争权夺位的漩涡,所做的一切无关私心,尽是为了上位。
刘钟灵和颜悦色地拿来碗勺,给明灿舀了碗蟹粉羹,问她最近学业如何。
明灿简单汇报了下这学期的课程和成绩,刘钟灵抚掌笑道:“真不愧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孩子!”
明灿忽然搞不懂奶奶今天的来意了。
不是来劝爸爸相亲续娶的吗?为什么在她故意提起母亲忌日搅浑水之后,奶奶无动于衷,甚至表现得对她更亲近了?
这些心思深沉之人的话外音属实难猜。
哎,要是有读心术就好了。
明灿默默舀了口蟹粉羹,鲜甜的滋味在唇舌间漫开,一点点融化。
这时,她听到奶奶转头对父亲说:“阿铮,明天星河湾十周年庆典,你带着灿灿一起去参加吧。”
星河湾?
明灿忽地抬起头:“池家那个星河湾酒店?”
“你知道啊?”刘钟灵笑着说,“星河湾的核心市场之前一直在国外,从去年开始战略转移向国内,因此这次十周年庆典邀请了很多国内友商,你爸和大伯二伯都受邀参加了。”
明灿昨天晚上才做的调研,记忆犹新——
星河湾是星驰集团旗下集酒店、地产、旅游业为一体的产业集团,市值近千亿,掌权人名叫池延越,是池家的二把手,主要负责国外业务。池延越和妻子在美国生下一子,其子拥有美国国籍,去年举家迁回国内后,他以国际生身份考入B大金融系……
刘钟灵早些时候交代过明铮这些事,而明铮似是觉得女儿还小,没必要这么早就牵扯家族利益和纷争,更遑论谈婚论嫁,所以一直没和明灿提。
既然母亲今天提了,明铮只能把话说明白:“爸爸最近在和星河湾集团探索未来的产业合作。星河湾十周年庆典由池总夫人一手操办,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以前关系不错,前段时间我和她闲聊,发现她儿子池曜和你同校,似乎还是同班同学?”
果然是他。
明灿轻轻攥起指尖,点了点头。
心里好像下起雷阵雨,轰隆隆的,扫清了未来的迷蒙,却也在地上砸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坑。
她才十九岁,这就要相亲了吗?
明铮弯了弯眼睛:“那还真是缘分。明天你陪爸爸去参加典礼吧,你们小辈刚好也能做个伴,彼此都很熟了,肯定有的聊。”
明灿动荡的情绪很快归于平静,眼底一片清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