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姝回头看向何氏,何氏陪着笑脸,殷殷望着沈姝。
沈姝神情冷淡,一时没有答话。
何氏劝告自己不要着急,脸上的笑容又和蔼了些,往前微微倾身靠近沈姝,“萧公子出身显贵,又有官职在身,虽只是个从七品,可他如此年轻,未来必然步步高升。萧家是皇族宗亲,他又是嫡长子,以后是要承继郡王爵位的。”
见沈姝脸上没有丝毫被打动的迹象,她又笑道,“便是不说这些,单说他这个人,那也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沈姝冷眼看着何氏睁眼说瞎话,看得她神情有些讪讪。
谢明娇在旁帮腔道,“我瞧着萧公子对表姐颇为在意,表姐一届孤女,能被郡王家的公子看重是天大的福气,可要抓住机会!”
何氏嫌弃谢明娇说得过于露骨,瞪了谢明娇一眼,回头又对沈姝笑道,“娇娇说的话糙理不糙。娉娉,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要嫁人。咱们府上门第不算高,能得萧府青睐,十分不易,你要惜福。”
沈姝本不欲搭理这母女两的,可到底被何氏的这段话触中了心绪。
虚岁十九,她确实不小了,换作嫁得早的女子,兴许已怀上二胎,而她的婚事,还八字没有一撇。
在沈姝上辈子短暂的一生中,她其实有两次谈婚论嫁。
第一次,是她十六岁时,父母千挑万选,给她选中了一个斯文秀才。两家初初议亲时还算融洽,只是没多久沈家一场大火,沈姝从衣食无忧的受宠明珠,沦为一无所有的孤女,秀才家再也没了消息。
第二次,是谢绍宁私下对她许诺,等他进士登科,就会风风光光地娶她,可她没有等到,反而送了自己性命——死法还很凄惨。
细说起来,她的两段挫折,原都是满口礼义的书生带给她的。
如今她十九了……女子一生,当真非得嫁人么?若是嫁人,她又该再选一个怎样的人?
脑中不期然出现萧玦的脸,沈姝一愣。
何氏等着沈姝回应,却一直没有等到,心中厌恶极了沈姝这一言不发模样。只是她还盼着沈姝松口,只能按捺,想了想,豁出去道,“说实话,姨母知你中意邵宁,只是他呀,就是一个书呆子,即便中了进士,也不过微末小官,远比不上郡王。姨母希望你嫁得高,嫁得好,这样才能向你亲姨母和父母交代。”
既然说到谢绍宁,沈姝决定撇清,也好省了自己诸多麻烦。她终于正眼看向何氏,冷淡道,“姨母误会了,我待表兄,只如兄长。”
“啊?”消息太过意外,以至于何氏十分惊诧,来不及高兴。
沈姝没有给她复述一遍的兴趣,只道,“至于和萧府结亲的事,我瞧着萧夫人并不中意我,姨母心急了。”
被晚辈如此直白数落,何氏一时觉得面上无光。只是很快欣喜占据她的心头,以至于她压不住唇角,“你……你方才说,你待邵宁,只如兄长,是……没有儿女之情的意思?”
沈姝略一点头。
何氏从沈姝的表情中判断出她没有说假话,一时间神清气爽,只觉解除了心腹大患。
沈姝不来迷惑她费心养大的儿子、得封诰命的筹码,这可太好了!至于谢绍宁那边,大丈夫何患无妻!等他进士登科,步入更高的地方,见过更多的人,眼界自然不一般了,又如何看得上沈姝这等村妇?
何氏喜上眉梢,对沈姝笑容都真心了两分,“萧夫人庄重威仪,心思岂会轻易外露。只听说她虽是继母,待萧公子却比亲生还好,几乎是有求必应。只要你把握住萧公子的心,这婚事必然能成。”
沈姝觉得何氏一定是得意忘形,连“把握住萧公子的心”这等轻浮之语都说得出。神情更冷了些,沈姝道,“我的婚事我心中有数。”
马车上稍显热络的氛围,顿时又冷了。
第二日,沈姝依约前往归云楼。
除了折柳,她并未带什么护卫,一则她心中厌恶谢府,不欲多和人牵扯,二则,何氏巴不得她和萧综发生点什么,即便派给她护卫,她也不敢用。
马车轻轻晃动,带起沈姝发上步摇也缓缓摇曳。步摇之下,是沈姝深思的脸。
折柳有些紧张,问道,“姑娘,那萧公子瞧着着实不是好人,您当真要赴约么?”
沈姝点头,她昨日已做下决定,最好还是按着计划来。想了想,她从腰封中拿出萧玦的那枚宝石戒指,递给折柳,“若当真有什么不测,你拿着此物去靖王府求助,走东北角门最快。”
折柳瞪圆了眼睛看那戒指,一时不知该感叹沈姝思维缜密,还是该震惊于沈姝居然如此自然地想找活阎王求助。
她惊诧道,“靖王府?”
“正是,他们会帮忙的。” 沈姝笃定着,心中幽幽想道,若有机会,她倒是要看看,那家伙是不是当真郎心似铁。
折柳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缓缓接过戒指。
到了归云楼,萧综的长随在门口等她,将她与折柳带往二楼的雅间。
身为京城最好的酒楼,归云楼奢华而不失雅致,雕梁画栋,窗琢菱花,墙壁挂着名家字画,角落高几上摆着名贵花草。
只是这么大的酒楼,又是天气正好的四月上午,厅堂居然没有一桌客人,这令沈姝心生诧异。
沿着楼梯走向二楼,长随将雅间的门打开。
萧综坐在彩云追月的屏风后,露出半个风雅的身姿,瞧见沈姝过来,悠悠然放下泡茶的手,笑道,“你来了。”
沈姝,“……”
她转身从折柳手中拿过放着银针的小包,面无表情对萧综道,“闲话休说,我给你针灸。”
萧综苦恼:这人怎么就不懂得欣赏?
他有意与沈姝多多相处,奈何沈姝铁了心只给他针灸,萧综只能配合。
令萧综在椅上坐下,沈姝低头给他扎针。
雅间光线明亮,映照着沈姝眉目静美,长睫卷翘。萧综瞧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我如何?”
沈姝不太想理他,又听他补充道,“我是说,做夫婿如何?”
沈姝面对萧玦有时还会面红耳赤,面对萧综如此直白暧昧的问题,心跳却是纹丝不乱,只瞥他一眼,稳稳给他扎上第二针,道,“我有些奇怪,你不过才见我三两面,怎么就会中意我?”
“这个么,”萧综搓了搓手指,坦言道,“当然是因你生得美。”
或许她当真有几分姿色,可京中美人那么多……沈姝正要疑问,又听萧综道,“而且你瞧着温柔纯善,能容得下我的妾室,和红袖坊的相好。”
他父亲又催得急,一心认为他娶了妻就会成长。
沈姝听得一阵无语,手下动作就那么一重,疼得萧综面目扭曲。她冷冰冰道,“我不温柔。”
萧综吸了两口气才缓过那阵疼,点头赞同道,“确实,我看走眼了。”不过他好像更喜欢沈姝了,自然率真,又不失娴静聪颖,难能可贵。
沈姝不欲再与他说这些,低头扎针,停顿了片刻,试探道,“你与靖王,可相熟?”
萧综原本情意绵绵的眼神,顿时变了,脸上写满嫌弃,“你提那个残废做什么?”
沈姝听得心头着恼,手中一个用力,疼得萧综倒吸一口凉气。
她干巴巴硬邦邦道,“抱歉,手滑。”
萧综看了沈姝一眼,倒是没与她计较,只压低了声音,近乎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哼,皇帝的走狗!”
若不是沈姝尚有医德,不欲以医术害人,只怕会将银针扎进萧综哑穴里。
她气得脸色绯红,“他可是你叔叔!”
“偏了几代的堂叔而已,仗着辈分在我面前装样,也不看年纪还没我大!”萧综讽道,“亲王?亲王有何了不起,谁祖上还不是个亲王了?”
沈姝克制不住地想斥他,“堂叔也是叔。亲王便是了不起,不然,你挣个亲王当当?”
萧综被她说得一噎,支吾半晌,忽然疑惑道,“我骂萧玦,你作甚这么生气?”
沈姝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对萧玦,了解的其实并不多,联想上辈子他受人猜忌,处境也许并没有看起来那般好。她不该与这些姓萧的人多说。
给萧综扎上最后两针,沈姝终于缓和下来,虽仍木着脸,语气倒是轻了,“只是那日受他审问,觉得他通情达理,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坏。”
“通情达理?”萧综哼道,“冷酷无情的疯子才是。”
沈姝不说话了,只是深深拧眉。萧综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瞧了瞧她,轻咳一声,放柔了声音,“我不是凶你,只是不满靖王。”
甚至他还隐瞒了一点没有说出口:他青睐沈姝,也是存了与萧玦作对的心思——越是萧玦怀疑的,他越是要厚待。当然,也要沈姝当真无辜才行。
那边沈姝闻言按捺了一番,才终于问,“你为何如此厌恶他?”
萧综摸下巴,回忆道,“他小的时候还算正常,能文能武,就是性子傲得令人生厌。后来成了残废,总该低调谦逊些了吧,反而更傲。傲也便算了,还嗜好上了杀人。谁能喜欢一个嗜好杀人的疯子?”
萧综说得义愤填膺,沈姝却听得心疼。她模模糊糊拼凑出了萧玦半生,天潢贵胄,少年得意,一朝跌落云端,性情大变,人人或畏或厌……
沈姝见过他杀人,那也是为她报仇,而不是无缘无故乱杀。她觉得,萧玦一定有什么苦衷。
她吸吸鼻子,有些难受,问道,“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闻言萧综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却又未回答沈姝,只是转头疑惑问她,“你怎么如此在意靖王的事?”
沈姝神思一凝,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手指捏了捏银针,她找回镇定,缓缓眨眼,看向萧综时已变得坦然,“医者父母心,听到有人生病,我总要问一问。”
萧综打量沈姝,忽地咧嘴一笑,“我便是知道,你人美心善。”
“……”沈姝又不想理会他了,转身提起桌上雨霁天青汝瓷的茶壶,给萧综倒了一杯香茗,看能不能堵住他的嘴。
难得沈姝给他倒茶,萧综喝得开心,问她,“午膳你想吃什么?我一会儿让小二上菜。”
沈姝假装没听到,走到窗边,探头往左侧看去,想试试这里能否看到靖王府内——也不知此刻,萧玦在做些什么,心情好是不好。
可惜靖王府的院墙太高,又与窗口有些距离,沈姝只能看到阳光下晶莹的琉璃瓦。
萧综无奈唤她,“哎,别不理人啊!”
沈姝估摸着时间,回身给萧综拔针,冷淡道,“不必了,府中已备好我的午膳了。”
“是么?”萧综也不急,站起活动了两下身子,朝门边走去。
沈姝以为他是要和自己的长随吩咐什么,不料他却忽然伸手,将守在门边的折柳用力推了出去!
沈姝正收拾银针,离门又远,当下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萧综迅速关上了房门。门扇关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令沈姝脸色逐渐变白。
萧综回身,冲沈姝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沈姝一眨不眨盯着他,抿唇,全身都紧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