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何氏受了沈姝不少气,这会子坐在沈姝房中,手中捧着下人奉上的香茶,面上再装不出丝毫和蔼。
谢明娇站在何时身后,脸上亦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见沈姝回来,何氏将手中杯盏重重往桌上一磕,皱眉道,“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
不待沈姝回答,又训斥道,“听下人说这些时日你每日都往外面跑,好歹是谢府养的姑娘,不在家看书习字,整日在外边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若惹出什么事来,你让你姨父脸往哪里搁?”
谢明娇附和道,“就是,这里是京师,可不是你以前的穷乡僻壤,能让你四处乱走。”
显然积累了一肚子的牢骚,何氏阴沉着脸又接过女儿的话,“昨日惹上靖王,有惊无险是你命大,你以为你每次都能这般幸运么?若出了事,拖累谢府是小,我与你姨父又该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沈姝拧眉,她想求个清净,少惹谢府这些人事麻烦,可显然人事麻烦不会放过她。
何氏一番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可想想前世今生她的所作所为,又何其虚伪可笑。撇除日常苛待她这些小事,便说何氏能狠心杀她,又怎么有脸提她父母?
一时间心绪忽然激烈起来,沈姝抬眼看向何氏,眼神极冷,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坚定清晰,“我父母不需要你们交代。”
强硬到近乎顶撞的一句话,让何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正欲开口呵斥,这次却是沈姝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暮色弥漫,沈姝的眼神却格外雪亮幽冷。她直直盯着何氏,嗓音冷漠,“至于我为何屡屡早出晚归,当然是因为我的好表妹,她说,让我去别处讨饭。”
何氏本来因为沈姝话中的嘲讽而深深皱眉,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神情忽然变成了明显的惊讶和尴尬。
“什么?”何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转头看向谢明娇,“你……你胡说什么?”虽她心中也是如此看待沈姝的,可到底是一层血亲,这话拿到明面上说着实伤脸面。何氏心底责怪着谢明娇不懂轻重。
谢明娇忽然被告状,又被训斥,下意识皱眉嘟嘴,“我没有!”
沈姝笃定道,“你有。”
她望着谢明娇冷冷提醒,语气中含着警告,“那日,你小腹疼痛,前来找我看诊……”
意识到再往下说沈姝就要揭出钱三公子了,到时候娘亲训斥的对象就要从沈姝变成自己,说不定还会罚自己禁足,谢明娇顿时服软,一把抓住何氏手臂摇晃,“娘,我错了,我给您认错,您就不要再骂表姐了!”
谢明娇态度转变得太快,何氏还未理清,又被谢明娇摇了个头晕。
这还不算,谢明娇又用力拉何氏起身,撒娇道,“娘,您不是刚做了槐花饼么,我馋了,咱们去吃。”
何氏不由自主地被谢明娇拉着往外走,嘴里教训着,“这么晚了你还吃,一会儿积食又该难受了。”却到底是放下沈姝,被拉走了。
小小的庭院一时归于安静,沈姝缓缓吐出心中的一丝郁气,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无论如何,她只说了三句话,就解决了一桩麻烦,也算幸事。
见沈姝平白无故受了一顿骂,折柳替她委屈。她也更加认识到夫人的真面目了,明明是怕沈姝拖累谢府,偏偏说得那么好听。
什么大户人家礼仪之庭,虚伪!
沈姝进屋去点了烛火,回头见折柳仍在原地,小脸写满不忿,不由微微一笑,安慰她,“你说过,我以后会走大运,越过越好。”
又道,“你饿了么?我饿了。”
折柳揉揉脸,揉去那几分显眼的郁卒,转身去膳房端饭了。
第二日一早,何氏身边的婢女就给沈姝送了一袋钱来,脸上在笑,眼睛深处却藏着一股高高在上与嫌弃意味,“夫人体恤姑娘的难处,提早送来了这个月的例钱,还给姑娘加了一两银呢!”
下人的态度便是主人的态度,只怕这钱何氏是出得不情不愿,只是不想闹到谢朗那里,才来堵沈姝的嘴罢了。
沈姝懒得多看婢女一眼,至于钱,那是不要白不要,刚好解她的难处。“我知道了。”她让折柳收下钱袋,就冷淡地欲要打发婢女离开。
那婢女又道,“夫人还说,人言可畏,请姑娘不要再随意出门了。”
不出门她如何挣银钱租房子,摆脱这令人厌烦的一家人?沈姝淡道,“昨日收了一名病人,自然得给人治到底,否则伤我父亲名声。”
这话说得在理,何况还抬出了长辈,那婢女不敢自作主张,沉着脸回去禀报何氏。
婢女走后,沈姝拿过钱袋子,将里面的碎银倒在了桌面上,一粒一粒拨着,心中开始算账。
她还是喜欢那间有三棵桐花树的院子,只是这谢府的一份月例,只够那里一个月的租子,房主却要求一次至少付三月。这还只是租子,还有她的吃穿住行,开医馆的药材、柜子,等等等等,全是花费。
挣钱如此艰难,沈姝默默叹气。
叹气完毕沈姝收拾自己,带折柳出门,继续寻找活计。
今日沈姝常走的侧院角门因在修葺,不便通行,她便往前院走去。一路沿着回廊过垂花门,正遇见谢府管家带一名中年男子过来。无论对谢府诸人态度如何,外人面前沈姝不想失了礼数,恭谨地垂头,让到一边。
不料那男子却停下脚步看向沈姝,好奇地打量她,笑道,“姑娘便是谢府表姑娘、沈家小姐?”
这两日莫名其妙同她打招呼的人,似乎有点多。沈姝抬头瞥那男子一眼,心头狐疑。但对方如此客气,她亦谦逊地施了一礼,低头答道,“正是小女子。”
那男子看了看沈姝将要行进的方向,笑道,“姑娘要出门?今日有事,姑娘还是留待府中罢。”
沈姝一头雾水,抬眸又看了那男子一眼,只见男子衣着华贵举止得体,不似一般人。既对方抬举她为“小姐”,沈姝亦恭敬道,“敢问先生所为何事?”
那男子忙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又笑道,“至于何事,自然是好事,待在下见过谢夫人,姑娘便知道了。”
这还卖起了关子。沈姝无奈,看那男子跟随管家离去。
折柳看两人背影消失在拐角,疑惑问沈姝,“姑娘认识他?”
沈姝摇头,心下迟疑,不知此刻还该不该出门。她自然是不想与何氏打交道的,可这事与她有关,又如此未知,这令沈姝十分在意——事情与上辈子大相径庭,或许会变得面目全非。
折柳喃喃道,“什么好事,需与夫人商量?”
既她寄居于谢府,需要主母何氏过问的事就多了。沈姝一时也猜不出来,犹豫片刻,最终决定听那男子建议,留待府中,于是返回了自己住处。
此时何氏正坐在房中生闷气。她酷爱饮茶,可最近这上好的绿茶,也越来越难压她心中怒气。她亦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一个未留意,局面就从她拿捏沈姝,变成了沈姝拿捏她?
想到方才送出的银两,何氏将杯盏丢在桌面,怒道,“早晚我要将这个祸害送走!”
送走的最好方式,当然是嫁出去。既断了谢绍宁的心思,又能让她眼不见心不烦。可惜上次的计划被活阎王打断,何氏一边恼火着,一边琢磨着合适的人选。
婢女进来禀报,“夫人,管家来报,说宗正卿家的管事前来拜访。”
因心中想事,又对“宗正卿”这个称呼十足陌生,何氏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疑道,“什么卿?”
婢女道,“宗正卿。”
宗正卿,掌皇族外戚属籍,由皇族宗亲担任,属正三品。何氏猛地站了起来。
谢朗区区六品,除了岑敬那次意外,这谢府的大门何时迎过三品大员的家仆?何氏不敢怠慢,急急往外行去。
待到了前院,何氏自然对萧家管事好一番欢迎。那管事办事利落,笑眯眯与何氏说了来意,“如今正是好时节,鄙府夫人有意牵头一次马球赛,请夫人带家眷参加,不知夫人是否赏光?”
三品大员的邀请,何氏哪会拒绝。
那管事嘱咐道,“夫人特意交代,请夫人一定要带上沈姑娘。”
当家主母要见别家的姑娘,无非是为了儿女婚事。何氏听明白了,顿时喜不自胜——她才发愁沈姝的婚嫁,没想到就有好事送上门来!看来之前的相亲计划虽被打断,还是起效了。
何氏喜上眉梢,又恐表露太过显得轻佻,生生压抑,庄重道,“我记得了,请管事代我谢过夫人。”
那管事走后,何氏好半晌仍觉得难以置信,不知沈姝何德何能,能被宗正卿家的夫人看上——也就模样秀丽些罢,或许会点医术算是有才,可出身那么低,大家贵族不是更看重门第么?
诧异归诧异,能将沈姝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若是能让萧家看在姻亲的面上帮衬谢家,那谢朗和谢绍宁今后的仕途,应该好走不少。
何氏心中盘算着,命婢女去通知沈姝。
沈姝正看书的时候,得到了折柳的通传。那婢女也未多说,只道何氏要带沈姝去见见世面,看一场马球赛。
沈姝也明白了,看来今日遇见的那名中年男子,与何氏商量的,便是马球赛的事。
京中的夫人们组局,哪会单单只为一场球赛?结合那名男子所谓“好事”的话语,只怕球赛也不是何氏自作主张带她,而是对方特意邀请了她。
这是哪位夫人看中了她,想要进一步了解她么?她一个被贬太医的孤女,刚刚卷入大案的“嫌疑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沈姝觉得荒唐,她对相亲自然毫无兴趣,可她——实在缺银少钱。
马球赛人多,或许她又可以找到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富贵阔绰的病人。上次陈婉的事纯属意外,她应当不会总那般倒霉,再卷进什么大案罢。至于被哪位夫人看中,她表现冷淡些,京中夫人们都是体面人,总不至于勉强——沈姝手指无意识按着红唇,如此思索。
报信的婢女催促道,“时间就在下午,请姑娘好生打扮,勿要怠慢。”
时间就在今日下午么,看起来还挺仓促。沈姝心中想了一句,面上淡道,“我知道了。”